即便她再怎樣不願意承認,可她……
終究還是活成了她的影子。
細細咀嚼着荷華的話,丹皎回想着這些年與公子鄂相識相知的種種,滿腔的酸楚湧上心頭,十三四歲的少女終是不甘地問道:
“那你呢?母後,你對父王,可是真心實意的喜歡?”
“我?”夜色裡荷華的聲音飄飄渺渺的,如同隔着霧氣般模糊不真切,許久,才聽得她低聲道,卻是答非所問:
“他是宸國的君王,而本宮,是他的王後。”
荷華的話聲聲入耳,丹皎默然聽着,視線之中,隻看見那纖弱的暗紅色宮裝背影,随着一點微弱燈火,漸行漸遠。
直到走至鳳梧殿附近,荷華才停下來。她在庭院裡擡頭仰望着那一輪凄清的下弦月,微歎口氣,喃喃:
“我們……都是牢籠裡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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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宮裡天色陰沉之際,邊境卻是黃沙漫卷,号角聲寒。
粗陋的油燈在軍帳内幽幽燃着燭火,陳舊的矮案後,暖黃的火光流淌在青年潔白的衣袂之間,襯得他整個人猶如精雕細琢的玉石神像——正是廢太子搖光。
他手執竹簡,席地而坐,一卷《國策》,剛剛翻至結尾。
旁邊伫立的黃衣太監是自幼照料他起居的内侍屈純,如今随他一道來了邊塞,接到王都那邊的消息後,他恭敬問道:
“殿下,陛下嫁三公主于黎國之事,您怎麼看?”
搖光放下手裡的《國策》,目光沈沈,語聲亦是冷靜無比:
“耜國位于宸國西南部,邊境時有摩擦。若說父王對耜國沒有觊觎之心,那是不可能的。而黎國與耜國比鄰而居,三年前公子鄂來宸國為質,便是黎國的示好。如今父王與黎國結親,恐怕是為了合黎伐耜。至于滅耜之後,與黎國關系如何,那就要看耜國領土究竟如何劃分了。”
“還是殿下高見,想來以殿下的能力,不日便能返回王都。”屈純向來不吝以最誠摯的詞句來贊頌搖光,不過很快,他又歎了口氣,“隻可惜黎王如今五十有三,而三公主卻……”
他沒再說下去,唯有眸中浮現出不忍之色,半晌,道:
“若論年紀,還是公子鄂與三公主更匹配。”
搖光搖了搖頭,“公子鄂非嫡出,即便回國之後名聲鵲起,将來繼承黎國王位的人,也不一定是他。哪怕黎王阏垂垂老矣,丹皎也隻能嫁他,更何況,黎王阏離入土,還有幾年功夫。隻是以丹皎的脾氣,此番出嫁,不知要生出多少波折。”
聽到這裡,屈純同樣垂下了眼眸。
搖光所說的這些彎彎繞繞,他身處内廷多年,焉能不知?
隻是他一路看着兄妹倆長大,如今搖光身陷囹吾,丹皎即将遠嫁他鄉,終究還是于心不忍。
“除了這些以外,還有别的什麼消息麼?”搖光淡淡道。
屈純想了想,壓低聲音,“前幾日太常卿勸說陛下廢後,王後親自去了一趟太極殿,舌戰群臣,總算暫時令陛下打消了念頭。不過事後陛下卻前往鳳梧殿,希望王後能令丹皎殿下安心出嫁。但——”
屈純頓了頓,道:“明華殿的太子冼馬煥葛來信,說王後去勸說丹皎殿下的當夜,丹皎殿下撇下随從,逃到了明華殿裡。太子您離開紫宸宮之前,要煥葛多多留意王後動向,如有需要,出手相助。所以,煥葛幫王後找到了丹皎殿下。”
“若是丹皎執意不肯出降會如何?”搖光問道。
屈純沉默片刻,開口:“公子應該也知道,以陛下的性格,廢後之事,在所難免——畢竟,陛下不需要一個無用的王後。”
聽了屈純的話,搖光沉吟不語,隻是垂眸。桌上鋪開的絲絹墨迹淋漓,隻是寥寥幾筆,便勾勒出女子秀麗的輪廓側影。
凝視着絲絹,不知不覺間,搖光就想起那年長門園裡纾夫人去世的消息傳來,紫宸宮角落的五孔蓮池旁,青衣的女孩收攏雙肩,抱緊自己,如受傷的小獸般哀哀呢喃:
“荷華你不要哭啊……長姊走了,從今往後,這紫宸宮裡,沒人再能護住你了……”
她像是安慰自己一樣,将整個人蜷縮得更小,不住地道:
“荷華你要趕快振作起來呀,你要保護自己,保護念薇……”
“哪怕是浮萍,你也會落地生根的……”
“荷華,你……可千萬不能自苦啊……”
說到最後,已是鼻尖通紅,眼裡水霧氤氲。
但始終倔強的不肯落淚。
彼時,他就站在不遠處的槐樹後靜靜看她,卻不能上前一步。
因為血脈的隔絕,因為禮法的束縛,更因為……
自始至終,她之于他,都是他的繼母。
想到這裡,年輕的廢太子凝視絲絹的眼眸,愈發幽靜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