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所有人都擁有向上的權利?
荷華怔住了。
《禮記》有雲,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她父王姬芓在登基之初也曾感歎過,希望能在他的統治下,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殘疾孤寡者,皆有所養。
可她其實從未想過。
扪心自問,她隻是深宮中一個汲汲營營的婦人,國破家亡,無所依靠,仰仗君王的恩寵而活。君王病重,便不得不想辦法自保,哪怕違背綱常倫理也在所不惜。
為什麼是自己?
雲若為什麼要将這樣宏偉的理想,傾訴于自己?
無數疑惑在荷華腦中滾動而過,她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最終,她隻問出了最不要緊的那個:
“惜芷出生在你父親征戰夏國的時候,那時葉氏還隻是軍營裡的醫女。有傳聞說你母親就是得知葉氏是你父親接觸,才夫妻離心。本宮很好奇,為何……你要如此執着幫助她的女兒?就連葉氏自己,都不願意去為一個已經髒污的女兒昭雪。”
似是沒想到荷華會問這個問題,沉默一會,雲若輕輕開口:
“因為……母親并不恨葉氏。”
“她說,葉氏,不是壞人。她……同很多女子一樣,是個普通的婦人。是眼界,是出身,是她從小受到的教育,讓她認為嫁給我父親,便是終身有了依靠。”
“世人将女子圈養在後宅,令她們倚仗主君而活,于是她們為了争搶一點可憐的資源,于内明争暗鬥,于外谄媚逢迎。就像我們看自己養的貓兒狗兒為了讨口吃的,對自己搖尾乞憐。争風吃醋,也隻是因為太過在乎自己。哪怕它們露出爪牙,都隻會覺得它們張牙舞爪的樣子,無比可愛。”
“可母親不願意。母親不願意同葉氏争,母親不願意當讨好主君的後宅寵物。母親都不願意的事,我又有什麼好在乎的呢?至于王後殿下您問的,我之所以幫惜芷和鹿鳴居的那些姑娘……”
窗棂裡的雲若擡起眼眸,那雙眸子清澈透亮得仿佛一汪水,“我不認為嫡出就高人一等,庶出就天生卑賤。官家小姐就該足不染塵,妓子就該被千人踏萬人嫌。”
“因為在這些身份之外,她們,首先是個人。”
人?
因為她們……是人?
荷華宛若置身冬日裡凍結的冰湖上,寸厚的冰面被人鑿開一個小口,她聽見裂紋蔓延的咯吱脆響。
她看見……瑩澈的湖水上,倒映出多年前那個青衣女孩稚嫩的面容。
雲若又道:“臣女之所以向往曾經的兆朝,是因為兆朝最初的王後姜好,便是當時赫赫有名的将軍。舊的兆朝腐朽得無可救藥,它應該沒落。可新的兆朝,它應該重生。六國需要統一,可統一的人,決不能是一個視百姓如柴禾,如蝼蟻的人。而宸王烨,卻是這樣的人。”
半晌,荷華終于開口:“你有很多想法,但這些想法……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雲若卻道:“我的母親,您的姐姐,也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她們都死了。”荷華垂眸。
雲若擡起眼,透過窗格,定定凝視着外面的她:
“可我們還活着。有些東西并沒有消失,不是麼?”
荷華默然以對。
忽然,原本守候在院子外面的時鳴快步走過來,對她道:
“阿姊,葉夫人快回來了。”
聽見時鳴的話,雲若從衣領内側,摘下一直貼身佩戴的項鍊,從窗格的空隙裡遞給荷華。項鍊以黑繩串成,吊墜是一枚青玉雕刻的玉牌,正面是祥雲缭繞展翅高飛的青鸾,背面刻着小小的“廖”字。
“這枚玉牌是母親臨終前交給我的,她說玉牌可以調動廖家最後的一支私兵,人數不多,隻有兩百人,但關鍵時刻,能派上用場。王後您能來看臣女,臣女很感激。士為知己者死,雲若……願為您所用。”
雲若一席話說完,荷華心弦一顫,不由自主地攥緊了玉牌。
她這樣信她。
可她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她天性貪圖安樂,好逸惡勞,最開始來到宸國時,隻想找個小小的庭院安生過一輩子,坐看花開花落,閑觀雲卷雲舒。
先是長姊的死,給了她一悶棍,然後是宸王烨的遇刺,逼着她不得不成長。最後,是乳母奚夷與父王的死,讓她意識到,身為王後,若無實權,别說庇佑他人,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