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在蘭陵堂中長大,師兄妹間鬥智鬥勇,乃是常态,師父亦一視同仁,不會因為是女子而放寬松些要求,也不會因為是男子就被教導要讓着女子。
但師父一貫教導,于禮貌、風度上,男子應當愛護謙讓女子,而公儀休也一向堅定不移的如此這般執行,将蘭陵策士溫文爾雅、翩翩君子的風度發揮到了極緻。
在京城中,右相公儀休的愛花惜花、尊重婦女的風度,可謂是極其有名,無論秦樓楚館的歌伎伶人,又或者門閥貴胄中的貴女貴婦,都對他的印象極其之好,這便是得自萬俟清的“真傳”教誨。
因此,他亦難以想象樂府底層,會有欺壓荼毒伎者之事。
萬俟清淡然道:“也不是最近的事了。一直便有。我曾聽說,有人将宮中舞伎送到神獒營,最後隻得一具殘破屍體送到城外亂葬崗。”
公儀休聞得此言,登時變色道:“還好阿秋是選的笛師,不是舞伎!”
萬俟清以手撫着那“不好”二字,似無任何情緒地道:“樂府諸部采選中,對外形要求最高的就是舞部,這亦是舞部多受荼毒的原因。以阿秋的容貌,未嘗不會被選入舞部。”
他說話時雖然平靜無波,但熟知他的公儀休卻已經從他的語氣裡聽出了一絲寒意。
萬俟清不是不知樂府底層之險惡,亦曾為此一再警告阿秋。
隻是以他之才智,亦沒有料到來得這麼快。
阿秋入宮,不過才兩天而已。可見樂府如今已經藏污納垢到何等極處。
公儀休想起昨夜阿秋夜闖前朝,于顯陽殿頂發蘭陵嘯呼喚于他的情形,登時失色道:“我們内宮無人照應于她,這當如何是好?我雖為右相,但手亦伸長不到後宮婦人之所去,且惹人嫌猜!”
萬俟清沉吟不語,卻知這個徒兒說并非無理。
公儀休略一思忖,沉聲道:“要麼,弟子趁夜入宮,殺人。”
阿秋代号“荊轲”,而公儀休亦身為谪仙榜上第三名“留侯”,隻因風度潇灑容貌出衆,故得人稱“玉面留侯”。與阿秋不同的是,他極少作為刺者行刺,而更多作為策士行事,但不代表他沒有這個能力。
如今皇宮内外,能應援于阿秋的隻有一個他,而他亦是堂内最熟悉宮城環境的人,因此若要入宮殺人,他的确是最佳人選。
萬俟清以手指輕敲桌案,神情沉吟未決。
公儀休跪下道:“請師尊速做決斷。阿秋若被迫于宮中衆目睽睽之下殺人,那她不但本次任務立告失敗,且會陷入群敵圍殺的境地。我若去,或還有一線轉機。”
他略一沉吟,道:“且,此事不能再拖。因着阿秋夜闖宮城,發蘭陵嘯的緣故,皇城此刻已加倍戒嚴。最要緊的是,陛下因我蘭陵刺客闖宮大怒,已然決定重開飛鳳衛,不日就将有新一代的四位年輕高手入駐皇宮,我們就更不好行事了!”
聞得“飛鳳四衛”之名,萬俟清的雙目忽然精光亮起,灑然道:“想當年‘金樽月落’、‘銀鞍白馬’、‘生花妙筆’、‘素手閻羅’齊集宮中并駕禦前,是何等的風采。未想到有生之年,能見朝廷二度召集‘飛鳳衛’。想來這逐鹿天下的遊戲,因着這些少年女傑的加入,必定會更加精彩了。”
他唇邊漫出一絲微笑,又似漫不經心地道:“人人皆隻知朝廷有‘飛鳳四衛’,卻不知如今的蘭陵堂亦有‘四秀’,并不怕她們。”
公儀休聞之錯愕非凡。他自認為計數不錯,在心裡反複數了幾遍,蘭陵堂這代弟子,論到已經成名,且可以獨當一面稱為一時枭雄的,來來回回隻得一言堂的自己,刑風堂的墨夷師弟,以及神兵堂主阿秋。
他有心想問師尊“四秀”中最後一位是何人,卻又不便出口。
萬俟清已然覺得,微笑道:“你們還有一位大師姐,堂中代号‘高漸離’,不過向來不在本堂,故此你們都不識得而已。看來,亦是時候讓她出山了。”
蘭陵弟子向來化身千萬,潛藏各道。公儀休聞得,亦不是太吃驚。隻是如此重要的人物,門中排位尚在自己之上,卻從未聽師父提過,可想而知亦是身份極為重要,需要嚴格保密之人。
萬俟清又沉吟道:“至于阿秋……内宮之中,也并非毫無可照應她之人。且那人多半已經見過她了。隻是那人與你情況類似,身份過高,不便于伸手,而我們亦不可輕易動用此人。”
公儀休明了師父的意思,愈是位高權重之人,愈是多年心血經營才能埋下的重要棋子,不到緻命一擊不可令其出手,以免身份暴露,反而因小失大。
他恭謹地道:“那麼,便讓弟子今夜出手,去樂府殺人罷!”
萬俟清莞爾搖頭,道:“倒也不必。”他的目光落在顧逸的“手書真迹”上,油然道:“從這替阿秋傳話的人來看,便知阿秋未必有我們想的那般不濟。”
公儀休為之語塞。能請得動少師顧逸傳話,阿秋的本事自然非同小可。
不知為何,他本有心替阿秋隐瞞此事,但他一向對師父忠誠至極,内心又覺無法瞞騙師父,故兩相矛盾之下,還是将顧逸的字迹原原本本地帶來了松雪堂。
萬俟清道:“你可有能向阿秋傳句回話的人?”
公儀休立刻對師尊心意作出判斷:隻是傳句話,不必是本堂親信弟子,亦不必是明了個中要害之人。實際上,對本堂核心事務知道得越少越好,有事起來才能不被勾連,牽絲帶網連根拔起。
但又必須是可以信任之人。
公儀休在腦海中瞬間将一言堂所有朝堂江湖人脈過了一遍,一個熟悉已久,卻又未嘗對面相知的人的名字,不期而至的在心中浮現。
這件事,于那人隻是個小忙,亦于對方無傷,他應當可以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