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理,宮中教習的地位比之外邊家伎當然為高。但此一時彼一時,薛紅碧乃是裴府寵姬,是大将軍特地送進來指導宮伎白纻舞的教師,而孫教習隻得孑然一身,背後并無特殊人物撐腰。
更深一層的原因則還有,早十多年前薛紅碧為宮中班首,就是事事掐強出頭的性子,那時孫内人不過舞伎隊中泯然一人,是慣了她的嚣張跋扈,不欲事事傷筋動骨相争,多半是隐忍不發的。
出人意料地,薛紅碧熄了早上的雷霆之怒,淡然地道:“我隻說兩件事。第一件從今日下午開始,所有人必須要做到。”
孫内人一聲不吭,于是舞部所有人都跟着一聲不吭。
薛紅碧不管衆人有無反應,道:“第一件,洗掉面上那亂七八糟的妝。下午少府會送一匣上好的胭脂、螺黛、鉛粉過來,以後練功一律不準着妝。至于演出的妝,都會有專人幫你們化。舞者的臉面是樂府的門面,由不得你們私自瞎折騰!”
阿秋心想,黃朝安不知下了什麼說辭,這麼快就說動了薛夫人和他一條心。論理,一個是裴府寵姬,一個是裴府的舊樂工,這裴府上下應該也好幾百人,一個好不容易飛上枝頭做夫人的,怎麼能同從前的奴才這麼快就同心同德了呢。
她不由得對黃朝安的本事又刮目相看幾分。
薛紅碧将一張芙蓉面轉向孫内人,斬釘截鐵道:“這第二條,卻是隻針對你孫辭的。”
孫内人似是早知必有此一節,沉默立着,一言不發。但阿秋看得到,她一向挺得筆直的脊背,此刻更直了。
且,還有些微微顫抖。
阿秋忽然就很想,站到孫内人身邊去。
就像上一次,在黃朝安面前,孫内人果斷地攔在她身前一樣。
但她知道此刻不可造次。畢竟薛紅碧還沒有講完她的話。有些情形下,是先發者制于人,而後發才可以制人。
薛紅碧繼續道:“以後她們所有的‘身意’,都由我來教,而不是你教,明白了嗎,孫辭?”
雜在舞伎隊裡的阿秋忍不住晃晃她那靈變多智的腦袋。就是說,除了今天剛開的“身意”,改成由薛夫人來教,其他原本屬于孫内人的職責都一概不變?
就,僅僅是這樣?
連孫教習都像是一時間内未反應過來,茫然地道:“什麼?”
薛紅碧的面上又浮現了怒氣,她勉力隐忍着道:“就是說,你教得太爛了。”
衆舞伎面面相觑,神情茫然。在她們心目中孫教習向來是神一般不可違逆的存在,而今日是頭一次見孫内人被另一名年齡相仿的女子罵個狗血淋頭。
“你隻能教教拉筋骨,轉圈圈這種最笨的活。”薛紅碧把“太爛了”的意思具體闡述了一下,同時聲音提高了八度。
舞伎們天真單純,倒不會因此對孫内人生出任何不敬的想法,僅僅是感到無所适從而已。
而阿秋多曆江湖,見過的人雖然比她們要多,但是薛夫人這類型,她也真的是生平第一次見,亦不由得瞠目結舌。
這乃是一種,在民間名為“潑婦”的類型。在武林名門和世家閨秀,哪怕大家婢女之中,都屬實不多見的。哪怕撕破臉,以上衆女還是會揣着幾分斯文和教養的。
“你教的人和你一樣的往外冒傻氣,孫辭!聽明白了嗎?”
薛紅碧聲嘶力竭的最後一聲,幾乎是喊着往外拔的高亢,幾乎有餘音繞梁三日不絕的春秋餘韻。
阿秋很疑心她當年是不是和自己一樣,是被調劑來舞部的,而她本來的專業大概是詠唱。
這一天棠梨西苑的舞部,接連不斷爆發出的女人的尖銳高亢喊聲,是足足地震撼到了坐、立二部的樂師樂伎們的了。
有前朝樂府遺留的老樂師聽得這咆哮的第一聲,便去探聽了端倪,而後便是彼此心照不宣,撚須微微而笑:“沒事的,這才像當年舞部的樣子。”
新人們便覺得糊塗。舞部,不是一貫規規矩矩得像陰曹地府,披麻戴孝的那個樣子嘛?
老樂師們彼此苦笑。當年的舞部,那可是燕姬趙女雲集,各色美人濟濟一堂,誰也不服誰。曾有人說,宮中麗水河裡的脂膩浮光,至少一大半都是舞部衆女吵架、倒對方的頭油,潑對方的妝鬧的。
當年舞部班首鬧到互扯頭發的那些舊事,樂府老人們可都還是記憶猶新。
有忠厚的人便苦笑:“孫辭老實,哪裡鬥得過薛紅碧。”
有人回答:“她當年就不是紅碧一個量級的,哪裡夠與紅碧互掐的資格。那時就沒有,現在就更沒有——估摸着紅碧隻是單純地、單方面地,被她的呆笨氣炸了。”
一整個下午,阿秋與衆舞伎一樣,隻覺耳朵被震得嗡嗡響,極之頭暈。
“打算讓我說多少次?羞!含羞帶怯的羞!回首,低眸,轉!眼神由放到收,再徘徊落地不去!”
“媚!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媚!要帶着一絲既嬌柔,又野性的挑釁,直望到男人眼睛裡去,一旦定住他的眼,便須臾不可松神,時時傳遞情意,絕不可有半分讓他落到旁人身上去!這眼神若歸了旁人,那夫人的位子也就不歸你了!”
誠實說來,薛夫人這份“花月羞”“眼兒媚”的絕色功力,于這一衆自小生長在宮中的舞伎少女來看,當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大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