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栖梧宮中,他以《長安風》護住了她的一絲靈明,又哄得她入睡。到金陵台之後,又以靈樞琴奏水樂,以水之清靜元明蕩滌元神,緩解她所經曆諸般喜怒大悲之情緒。
隻是這世間諸苦,百千對境,終須自身面對,他亦不能替她去經曆。
誰知他剛一在床邊坐下來,還未來得及探察她的脈絡,阿秋立時翻身,一雙手臂順勢纏上他腰間。
顧逸猝不及防,一隻探出去想要叩她脈搏的手懸在半空,整個人呆在床邊,變得無比僵硬。
身後阿秋不止是抱住他,還把頭往他身上再蹭了一蹭,好似要确認一下,才能安心。
顧逸聽得自己艱難幹澀的聲音道:“阿秋,你在師門,遇見不開心的事情,也是這般的?”
她小時候是這般的,但總不至于,這麼大了還一直是這般。
什麼這般那般的?阿秋雖則迷糊着有些不解,但還是老實答道:“不會呀。師父他有潔癖,根本不會讓我們碰他衣角的。至于師兄弟們,長大後他們躲我一向躲得遠遠地,生怕一沾身便着了我的暗算。”
“那你……”莫名地,顧逸立時覺得心情放松不少,整個人亦輕松下來。到嘴邊的問題又咽了回去。
他想問那她怎麼總是要抱他的。而後想想,不問也罷。
因為不問,他也知道答案。而且怕是比她自己,更清楚那個答案。
他是她在世上認識的第一個人,她早已熟悉了他的懷抱呗。
“顧逸。”阿秋的聲音輕輕地在他背上響起。
“嗯。”
“我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
“還好。”
一提及此,顧逸立刻恢複理性,幾乎是把阿秋從他身上硬行扒拉下來,看着她的眼睛,鄭重其事地道:“以後不可再獨自去看栖梧宮那幅畫了。你中了畫上的禁術,差些走火入魔。”
阿秋回想起自己中術之前的情景,惘然地道:“舞姿繪像上為何會有禁術呢?”
顧逸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後道:“因為,下筆者心中有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類濃烈的情感,原本就是最強烈的精神秘術。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即使多年之後的觀畫之人,亦逃不出這強烈情感的束縛。
阿秋似懂非懂,道:“原來情之為物,竟是宛如魔咒一般的存在。中術者,非死即傷。”
顧逸心想她年紀尚小一派天真,我可不能将她帶偏了,更正道:“那也并非每個人的情都是如此。”
他伸指于“靈樞”上铿然作一聲清響,淡然道:“人心之七情,譬如這把琴,有人性情偏執狹隘,彈出的便是嘔啞嘈雜激厲之音,而善樂律者奏出的,也有可能是悲傷的曲子,激昂的曲子,但始終持以中正,不傷天和。”
阿秋立即便懂了,道:“就是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了。”
顧逸訝然于她的聰穎,點頭道:“不錯。‘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此之謂也。”
又略帶憂慮地道:“你現下是會了白纻舞,但白纻舞的本意,恐怕并非如你所學會的那般激昂決絕。若任由這情緒侵入心中,恐怕于你身心有害。”
阿秋妙目流轉,落在“靈樞”之上,道:“我總覺得,舞的質感韻律來自于舞者對音樂的感受。若是少師你願意為我撫琴,我聽着你的琴音而舞,大概便不會如此了。”
顧逸是生生地被她嗆到了。
傳說南朝當世有三絕:少師琴、君子劍、千金香。其中“君子劍”便是江左清流百年上官家族世傳的“冰篁”劍,“千金香”便是萬香國主公冶扶蘇調制出的香品,而“少師琴”在三絕之中排為首位,即是顧逸的“靈樞”琴。
少師琴之所以冠絕天下者,為其能調天地陰陽律,四時八風和。它是音聲更不僅是音聲,有正人心化濁蒙之功。但世間極少有人得聆此琴,原因亦很簡單:誰又能請得動日理萬機燮理陰陽的少師顧逸充任樂師,為之彈琴鼓瑟呢?
當年顧逸以“镂月”劍平宮亂,斬殺連坐至上萬人,門閥血流成河。由亂入治的标志事件,便是“三絕”于宮城金水樓上的聚會。
其時公冶家族在廣場上三座大鼎之中焚香木近千斤,沉檀香華之氣營結宮中終日不散,為新朝祈禳太平,亦是祓除血煞之意。代表江左文官集團的上官家亦請出了數百年來象征本族輔佐明君的“冰篁”劍,于城樓之上,君臣萬民面前呈獻劍舞《乾坤定世歌》。
而為劍舞伴奏的,便是少師顧逸以靈樞琴所奏的一曲《文王操》。
當顧逸以内力撥動靈樞之上文武七弦,雄厚渾凝的第一個音在廣場之上冉冉散開,城樓之下的每個人當即明白,文治的時代來臨了。
是以顧逸的“少師琴”,亦是一個時代的象征。
顧逸決定委婉地拒絕。
“我隻通先代雅樂如《九韶》、《大呂》,再多也就是《長安風》類邊關謠曲。白纻舞,子夜歌這類的佐宴女樂,完全不會。”
國手還是有國手的尊嚴的。靈樞豈可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