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這位一直隐于暗處的樂府前輩,曾經見過自己。
她心裡不由得多了幾分惴惴。
孫内人鄭重對着看不見的夔龍神像再拜,道:“是有兩件事,非前輩不能作答。”
女子這一次的聲音裡帶了好奇:“何事?”
隻以聲音而論,聽上去便如十幾歲的少女,不會比這些舞伎少女們大多少,還流露着幾分嬌俏的天真。
但就從孫内人初次見她時,尚是韶齡少女,便知這位前輩絕不可能如此年輕。
不過她既以“司樂之神”自居,極可能有駐顔長生之術。
孫内人禀道:“其一,舞伎世代規矩,年滿二十五者不得再登台獻藝。但《白纻》行首石氏提出,要我與薛氏兩位教習在《白纻》最後一幕登台,作踏水車并紡車之舞,以示歲月輪回,薪火相承,心燈不滅之意。”
她繼續道:“請問前輩,我等可否破例?前代是否亦有類似例外?”
神觀内外,一時之間忽然陷入了寂靜。
孫内人和薛紅碧,半晌不聽見那位女子回答,一時亦頗為緊張,手心開始出汗。
每一行都有行規祖訓,這是從事其業者對祖師的尊重,也是對這個職業的尊重。違反者,會被天下同業共唾棄之,亦或視為不入流的笑柄。
舞伎過二十五不可登台,是對觀衆的尊重。不欲使人見老墜之身形,沉郁之容貌。
而作為南朝舞樂道最高聖殿的樂府,尤其不能逾矩。否則人或會言,以舉國之地大物博,亦無人哉?連幾個妙齡女子都找不出來,竟令老女粉墨登場,贻笑大方。
孫内人一生保守,将前輩規矩視為圭臬,但阿秋的提議,卻是深深戳到了她心裡去。
并非是她好出風頭,不願将舞台讓與後輩。
《白纻》是她一生情之所系。更重要的是,舞蹈作為一門藝術,是否隻能,也隻應展示青春的容貌,而必須回避掉人人皆要面對的衰老遲暮?
舞蹈的意義,是否就在于向貴人們獻上粉飾色藝的美宴,而不能有任何其他多餘的呈現?
孫内人内心極之單純,因此她第一時間想到的,并不是樂府諸正會否同意,太常寺會否同意。
她想要叩問的,僅僅是心中自少年時便虔誠守護的,身為舞伎的信念,以及作為這信念代表的司樂之神,以及一直默默守護舞部的這位前輩。
在片刻的沉寂之後,女子的聲音響起,卻是出乎衆人意料:“提出這建議的《白纻》行首石氏,是哪一位?”
黑暗之中,阿秋感到她的目光,緩緩地掠過在場的衆人,最終落在她身上。
而孫内人自然不知道此節,她隻略一猶豫,就将阿秋輕推到面前,輕聲催促道:“快拜見前輩。”
阿秋不敢擡頭,躬身道:“妾石氏挽秋,見過前輩。”
衣裳拂動之聲自遠及近,有步履冉冉,行至她面前。那是一雙紫羅緞鞋,鞋頭綴着金鳳翹。
阿秋修習内功,目力遠勝常人,因此雖然是一片黑暗,但對于她來說,近在咫尺的人,便如同白晝般,纖毫畢現。
那女子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道:“你的小名,便是叫阿秋,對嗎?”
阿秋不知是否聽錯,總覺得聽這女子的語氣,似乎對她有種特殊的親切和好感。
她卻唯恐在高人面前露了自己的底,半點不敢擡頭,規規矩矩地道:“妾的小字,正是阿秋。”
那女子先是輕笑兩聲,然後道:“那咱們此刻,便算正式通過姓名了。本人複姓鐘離,阿秋你可記住了。”
一旁的孫内人和薛紅碧莫名其妙,不曉得這位樂府前輩為何如此青睐阿秋,特地挑她說話。
阿秋卻是大驚之下,蓦然擡頭。
因為她已經想起了這位女子是誰。
上代隐于宮中、号稱天機四宿的四位高人,分别為“風雅書生”榮月仙,“箫中聖手”安世和,“紫衣仙”鐘離無妍,以及“風雷斬”褚元一。
天機四宿近四十年前即已入宮,從此在江湖隐沒無聞。但蘭陵堂既安排阿秋入宮,自然會想法設法收集這四人的信息。因此這四人的名号,阿秋是曾聽過的。
其實天機四宿之中,她第一個見到的,便是長年守在栖梧宮中的白發獨眼老妪“風雷斬”褚元一。
但當時她聞“元一”之名而未能想起此節,則是因為“元一”這個名字,在她心中牽動的是另外的,獨屬于她的記憶。
顧逸後來曾說,她曾從褚元一學過“風雷斬”掌法。大概這就是為何,阿秋當時聞元一之名隻覺得熟悉,卻不曾想起她便是“天機四宿”中人。
而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常年守護樂府的女前輩,既然自稱姓“鐘離”,那麼毫無疑議,必是四宿之中的“紫衣仙”鐘離無妍。
除了她這等常年隐于宮中的武林前輩,還有誰能有這份閑心,對樂府的這些後人多加照拂,又深知這些年的宮中往事?
阿秋剛一擡頭,便撞入了一雙似笑非笑的美麗眼眸之中。
這雙眼睛于眉梢眼角,已然綻開如荼蘼花瓣般的細緻紋路。
但凝視她的眼神清澈透亮,似清溪流泉般生動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