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挾于那人臂下的她,回頭望去,眼中熱淚滾落。
他這是将她,送給了旁人?
他仗劍背向而立的身形,愈來愈遠,直到視線裡變成一片模糊。
耳邊聽得如潮般的士兵呼聲,兵器撞擊聲,卻均被截擊于那風雷搏發的一劍之後。
她眼中熱淚盈盈而下,悲聲叫道:“師父!”
頭頂那人卻是什麼也沒有說,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她立刻昏昏沉沉,困倦欲眠。
耳邊猶聽得那人輕柔而笃定地道:“往後,我才是你師父。”
一聲清越的琴鳴,铿然破盡幻象。
阿秋身形微顫,映入眼中的是顧逸席地而坐,右手撥弦的身影。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
而顧逸方才運指擊弦發出那铮然一聲,已然用上了他的内家真力。
如黃鐘大呂,又如獅子吼,卻并不霸道。渾厚中正,卻又令人無法忽視。
是最為純正、不加任何修飾的君王之音——宮音。
這一聲過後,在場的武學高手,亦都清醒了大半。
公儀休亦驚覺過來,立即察覺剛才是師父的箫聲出了問題,将所有人引入了魔境。
但隻怕入魔最深的,還是師父自己。
他的心登時提了起來,緊張地向阿秋身後的樂師隊伍望去。
顧逸運指連奏三響,一聲強過一聲。
阿秋随着琴韻而冉冉揮出素白水袖,凝目再眺,雙目自凄迷,倏忽間變為明亮,異彩漣漣。
她沒有顧逸那般堅固的道心,亦不似公儀休般對師父的認識那般深刻。
但她有種直覺,方才自己必定是着了某人的道。
刺客王者的本能,令她釋放出必與其相抗的強勢天性。
也管不得那人是不是師父了。
此時箫音忽變。
《子夜歌》原本寫女子相思,有依依缱绻,回環三歎之感。描繪的主要是月出于天,機杼不休,女子中夜彷徨的無盡惆怅。
但箫音就在顧逸琴響之後,立即變為了激昂高亢聲裂雲石,飛流直下三千尺般的飛龍長吟之聲。
那就像是一頭雄獅猛虎,中夜自夢中醒來,忽然摩爪長嘯,震爍山林。
漫說女子中夜相思,即便将軍陣前自刎,也未必有這等雄勁悲烈。
而且,這根本是原曲之中,完全沒有的一段。
是吹箫者即興而作的狂思妙想。
卻偏與原曲結合得天衣無縫。
但所有的舞伎都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樂師們也是。
這是憑空而出的一段。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應付。
薛紅碧咕哝道:“這蕭内使怎回事,竟這個節骨眼上記錯了曲子。”
孫内人卻是面色數變,額上已見汗珠。
薛紅碧還在說:“臨場出錯也是常有之事,他應該一兩句就能改過來罷。”
到得此刻,與其說她是胸有成竹的期待,不如說是心存僥幸的祈禱。
她雖為前代舞部行首,到此刻亦分辨不出吹箫的人根本不是蕭長安,亦可見她之心大。
孫内人的臉色已然蒼白如紙。
最害怕的事情,仍舊發生了。
石長卿,沒有想到你我會在這種情況下相遇。
早該想得到,石長卿特地而來,又豈會是為了安分守己,規規矩矩隐在樂師隊裡,按部就班地替她們配了這曲。
舞樂藝者,臨場出錯亦是常有之事,而同伴亦會竭力為之圓場,不使觀衆發現。
但絕不适用于現今狀況。
石長卿是何等樣人,他傲視公卿及一切權貴,任性狂放。在他,隻有一個東西叫“藝術的真實”。而這真實,遠遠淩駕于一切場合、規矩、還有他人的死活之上。
如若令他發揮下去,今夜的《白纻》将成為他一個人的舞台。
而這班舞伎少女則會在進退失據之中,成為一場天大的笑話。
雖然有“少師琴”和“千金香”二絕的加持,舞部在經曆近二十年不見天日的歲月之後,重啟的前朝名曲《白纻》,仍然是徹底完蛋,且完蛋得一塌糊塗。
因為這前朝國手的突然出現。
孫内人的眼眶已紅得近乎出血,袖内五指掐入拳心,一種不知是悲是怒的心情漸漸彌漫全身。
石長卿,驕傲如你天才橫溢如你,眼中可曾有過如我般凡人的死活?
公儀休雖然不知這段是師父臨時起意的即興之作,但他亦最早發現了舞伎與樂師們不知所措的異狀。
而再多聽一句,他已倒吸一口冷氣。
師父說過的話猶在耳邊:“那《白纻》之舞,極是清雅動人,乃天下不可多見之樂舞精品。屆時,為師也想去宮中一賞。”
“順帶,去會一會那個顧逸。”
顧逸以道心之音破了師父的魔音,實則是将師父自走火入魔的邊緣救了回來。但以師父的傲然自負,絕不會領這個情,而隻會認為自己輸了這一陣。
此刻他不再隐藏自己,公然以箫聲挑釁,是逼顧逸以琴聲與他相鬥。
否則,這一曲吟畢,他大約便要在大庭廣衆之下,現身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