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堂主人萬俟清,武技通神,儒雅風流兼多才多藝,乃是當世有名的才士。
以武功而論,他尚未坐實天下第一高手的名位,那也是因為他還未與顧逸比試。
而顧逸是南朝公認的第一高手。
現在想來,師父要會一會顧逸的想法,斷然不是突如其來,而是籌之已久。
顧逸所一手締造的這個南朝天下,便是師父志在必得,要收入囊中之物。
師父有注重實際和理性的一面,但公儀休亦曾多次見過師父任性狂放,視人命若草芥的時刻。
否則,他也不會成為蘭陵堂主人了。
如不能逼迫顧逸出手與他決鬥,師父絕不會介意,将大衍開國以來的第一場歌舞盛宴,弄成血雨腥風以作收場。
那同樣是對顧逸和整個朝廷聲望的沉重打擊。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阿秋,
她聽得箫聲突變,轉出一段從未有的旋律時,亦是微怔。随即,便看到側邊暗影之中,孫内人與薛紅筆驚惶失措的神情。
再過得一兩句,她身後的舞伎們已然隐約開始躁動和慌亂。隻是諸人均訓練有素,沒有扭頭不顧一切地向樂師的位置望去,看看究竟出了什麼狀況。
幸好觀衆們還未發覺舞台的異常,皆因心神仍然沉浸在這雄渾浩瀚至極,具有魔力般的箫聲之中。
顧逸雙手按琴而坐,并未做出任何反應。
阿秋一望便知,他在等。
等一個恰當的時機。
但阿秋卻不能如此這般等下去。她心心念念地,是身後這些舞伎和樂師。
這些時日以來,衆人如一心地練習、排演,日夜不倦。
樂府的所有人均對這場演出充滿期待與憧憬。
她必須把整個演出的流程拉回正軌來。
她再度閉上眼睛,令自己沉入舞樂那廣闊無垠的天地裡去。
在前音方盡,後音未始的間隙裡,她忽然伸足踏出一步,手中白纻遠揚而起,随即灑落。
白纻如一條曼妙的煙波水浪,自殿前橫掠而過。
箫音幾不可察的微微一滞,因阿秋踏這一步的節奏完全不在節拍之中。
她牽動了衆人的眼目和心神,故而所有人的注意力自動合入了她的節奏之中。
不再完全在箫音的控制之下。
當舞者和樂者根本是兩套節奏時,隻有一個結果。
其中一方,必定被迫跟随另外一方。這是世間萬物共振的規律。
孫内人見阿秋嘗試扳回局勢,向着她身後衆伎打出手勢。張蛾須和崔綠珠會意,立即帶領衆人分為兩隊,踏着細碎的步子退往兩側。
将整個舞台留給給阿秋一人。
箫聲隻略一滞,随即狂風驟雨般大作,完全不同于之前的簡明渾厚,一系列地快打疾吟,輪指變換,将節奏推進至無以複加的緊張狀态。
其聲粗而厲,是為激烈奮進。
阿秋似乎早已料到此刻的反撲,旋身疾舞,步步均踏在箫音空隙之中,白纻疾出如龍蛇狂舞,旋轉、跳躍再接空翻,竟然用上了方才上官玗琪劍舞的身段和勁力。
所有近乎雜技般的技巧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觀者已然齊齊鼓掌,喝出雷鳴般叫好。
到得此刻,斷然沒有人去管這白纻之中有沒有這一段了。
而公儀休已不自覺地從席上站了起來,袖中手攥成拳,眼睛一瞬不瞬盯住阿秋。
這般以内力與師父強争高下,是極為危險的事。隻要一口氣岔了,立時會内傷嘔血。
他此刻唯有寄希望于師父手下留情,不與這個最心愛的弟子計較。
箫聲果然放緩,阿秋亦随之身形步法放慢。
方才這一陣疾舞,已令她幾乎力脫。不僅所有舞姿為臨時起意,更要步步踏準師父箫中的間隙破綻,其兇險處不次于武林高手對決。差得一瞬,便是内氣倒攻,嘔血受傷。
這一陣,勉強算是她赢了,因為她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她身上,使觀者沒有一個人意識到《白纻》中途已被打亂。
但隻要師父的箫仍然在繼續,這中場的空白便會不斷拉長。
除非她徹底令師父再吹不下去。
但這談何容易,起舞與吹箫相比,本來就是前者所耗之心力體力為多。即便兩人内力相當的情況下,也以後者更能持久。
台上阿秋凝然獨立作望月推窗式,鬓角已然隐見汗光。
公儀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得出來阿秋在借這個空隙回氣。而師父的箫聲隻要再起,阿秋立刻便會受震跌倒。
若阿秋當衆跌倒,那她作為舞伎的生涯也就到頭了。
宮廷之中的舞樂藝者永遠不乏年輕貌美的後起之秀。誰會耐煩再用一個曾當衆跌倒的舞伎?
可是師父,會在乎這一點嗎?
蘭陵弟子化身千人千面,舞伎隻是阿秋這位神兵堂主執行任務時,短暫的化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