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不在乎也很理所應當。
那他這個朝廷右相呢?
公儀休陡然而生出一陣寒意。
他從前和現在,都不會對師父有任何抱怨和懷疑。
但聽得箫音冉冉再起的那一刻,他開始擔心,師父内心是否潛伏着,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要毀壞一切的黑暗欲望?
阿秋聞聲劇震,想要勉強起勢。
“铮”的一聲,突如其來的琴音,将欲起未起的箫聲,截斷于未兆之先。
顧逸終于出手了。
箫聲被打斷,亦不慌張,自如地再揚起。
“咚咚!”又是兩聲,顧逸左按右挑,兩聲剔挑過後,再不給箫以任何機會揚聲,琴音如流水般連綿而起,間不容發,無隙可尋。
阿秋聽到顧逸琴聲,精神大振,再度調息一次,便起身揚起白纻。
顧逸所奏的,正是第二幕結尾一段。
随着他的琴音響起,舞伎和樂師們均找回了段落中的位置,再度合入舞中。
箫數度想要切入,均被滴水不漏的琴音,與阿秋踏出的舞步,當下封回。
顧逸和阿秋雖然一琴一舞,但都隻有一半精力在此刻的舞樂上。剩下一半,均各自留心樂師群奏中的起承轉合,以提防箫聲随時再起。
前代箫王石長卿,就這般生生被顧逸和阿秋聯手,控場至連一個發聲的機會都沒有。
但公儀休卻并不會因此輕松分毫。
師父被顧逸和阿秋壓制的時間愈長,他愈加提心吊膽,額上冷汗不住滲出。
師父今日一而再地受挫,此乃生平從未有過之奇恥大辱。
師父從來都不是好相與的人,師妹阿秋現下隻一意要赢,竟然聯手顧逸一個外人。她可曾想過如此受挫之後,師父的震怒與反噬,她可擔當得住?
自演出情形看來,他并不明白,阿秋為何定要破師父的箫音。
照他想,她不過一個舞伎,配樂的樂師突然岔了曲子,以至白纻舞演出失敗,那也不關她事的。
阿秋入樂府後的所有事,他都不知情,因此也就不明白《白纻》對于舞部的意義所在。
這是阿秋拼了性命與大統領司空照對決,由大衍少師顧逸親自插手,才得到的演出機會。
這是舞部曆經近二十年來不見天日的歲月之後,終于得着的一線光明。
亦是舞部三世同堂,共承上代《白纻》絕響的延續。
一曲《白纻》離合,其間凝聚了前代文皇後的靈心慧質,趙昭容自織室令到蘭台令的徙轉,公冶扶蘇的“千金香”,顧逸的“少師琴”,薛紅碧從舞伎到寵姬,再由寵姬到舞伎的人生起落,孫内人對文皇後知遇之恩的懷念,更有鐘離前輩數十年如一日的盡力護持。
《白纻》何止是美人,何止是相思。它是一個王朝的集體記憶,精神共鳴。
箫音再起,這一回,卻出乎顧逸、阿秋、以及公儀休的意料。
它以近乎無聲無息的一線遊移,悄悄潛入樂師們的合奏之中。
待得顧逸與阿秋發覺,已然晚了半步。
當一縷箫音忽然漸漸自合奏之中分離出來,阿秋方知師父“徐徐圖之”的策略已然奏效。再要反應,已然措手不及。
就在這一瞬,一個沙啞而帶着磁性的老年女聲忽然揚起。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
“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這聲音仿佛曆盡人世滄桑,自悠遠時空裡傳來。是一把飽經歲月洗禮,老而彌辣,擊節慨歎的蒼勁女聲,雖然曆經風霜,卻仍充滿對生命的熱情。
阿秋忽然明白了,這大概才是鐘離無妍聲音的本來面目。紫衣仙可以變幻聲線,自古江湖便有這一門口技的傳承。一時少女,一時老婦,演繹惟妙惟肖,當真神乎其技。
而師父乍起的箫聲,亦終于在這蒼涼剛勁的吟誦聲後,漸漸淡去。
大概是,已經有人替他說出了心中所想要表達的情緒,作為樂者,他亦覺至此盡矣,再無必要糾纏流連。
還有可能是,阿秋與顧逸聯手,再加上窺伺一旁待機而動的鐘離無妍的歌嘯相壓,他已知今日這場,絕不會再有容他發揮的空間。
舞伎們開始變換隊形,衣香鬓影中,孫内人與薛紅碧準備上場。
孫内人一直懸着心。她雖然不會武功,但憑着對樂律的感知,也直覺方才那破壞性的箫聲,是被顧逸之琴、鐘離之嘯,還有阿秋那節奏古怪的舞步給壓了下去。
她的目光依然不安地瞥向樂師隊伍之中,不确定那人是否還在。
殿側忽然有微光一閃,是有人挑簾閃身離去。
孫内人忽然僵住。萬千強烈情感,霎時間沖入心海,奔湧無極。
在那電光石火之間,她隻望到了一副早已銘刻心間,此生不忘的玄鳥面具,以及一個多年後,依然常常入夢的颀長背影。
第三幕的音樂響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