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東南,忽然隐隐傳來地動山搖之聲,接着便是黑煙一線沖天而起。
随後是西南角。其情形亦是相同。
顧逸皺眉道:“神機營,火雲弩?”此刻他左右躊躇,卻是一身難以二顧。
看宮城起火的位置方向,應該是禦林軍中,囤積有重火械的兩處神機營屯兵衛所。
阿秋看這勢頭,便知必定是二師兄手下的人在宮門之外策應師父。
二師兄墨夷明月,堂中代号“聶政”。他手下刑風堂“八駿”,專事暗殺、破壞、搜集信息的輔助工作,以往阿秋每次行刺,都必有刑風堂的暗樁一路掩護、清除痕迹。
除掌刑訊信息,清理叛徒之外,刑風堂還負責與江湖幫會、生意人打交道,南北交通重大樞紐節點,無論京城商戶,運河碼頭、還是南北官道,都有刑風堂人手。
隻是不知,刑風堂的勢力已然滲透到了宮城外圍。
因此,即便自己與大師兄都被約束于宮中,師父亦能從容不迫,全身而退。師父看似孤身一人,來去自如,實則事先已做過嚴密部署,确實也用不着自己跟着。
一個赭石身影踏夜色而來,飄落于二人眼前。
這人身材瘦高,面容卻似枯槁無人色。他一身赭石色外袍十分華麗,卻是宮中宦官服色,手中塵尾潔白如雪,以精雕象牙為柄,月光下極是醒目。
阿秋心中暗凜。隻從此人忽然出現卻沒有驚動她和顧逸中的任何一個,已可知必是不下于鐘離無妍那級數的高手。這樣的人,卻願屈身為一宦侍,來頭便大不簡單。
那人對阿秋視若無物,隻向顧逸略一點頭,面無表情地攤出一隻手掌。“司空大統領仍未醒來,請少師借虎符于咱家,好調兵平定此時亂況。”
顧逸想也不想,立即自懷中取出虎符,交予對方,道:“有勞大宮監!”
阿秋腦中轟然一響,忽然想起來眼前這人是誰了。
大衍宮中有名有姓的高手,除開前飛鳳四衛之中的宸妃李岚修、裴夫人穆華英、蘭台令趙靈應、大統領司空照之外,還有一位可稱深不可測的禦前高手。
據二師兄得到的訊息,此人功力似乎更在前飛鳳四衛之上,但極少顯山露水,故而聲名遠不及前飛鳳四衛那般有名。
就是眼前這人,曆侍兩朝君主,坐穩宮人、内侍之首大宮監之位三十餘年的榮遇。
大宮監之職,在如今皇帝果敢能斷、内宮宸妃肅整,少府又有趙靈應這等強勢女官主宰之下,似乎并不怎樣顯赫。但宮中數千人口大小變動,事無巨細,無不在他耳目監聽下。
榮遇之所以不顯山不露水,也是他認為不必插手而已。
榮遇接了虎符,枯槁的臉容終于露出一絲微笑,這才向着阿秋看了一眼。
那一眼,卻是大有深意的模樣。
不等阿秋回味出那一眼的意味,榮遇已自倏忽而去,其行快捷如風,幾個起落便不見蹤迹。
顧逸籲出一口長氣道:“有大宮監出手,城防必然無恙了。我們速去集仙殿看看……”
他話音還未落,忽然身形猛顫,似是站立不住的模樣。
阿秋尚未反應過來,原本是顧逸攬着她的,她立即出于本能地錯身移位,一把扶住他,慌道:“你怎樣了?”
顧逸閉上眼睛,額上青筋疊起,不斷有冷汗滲出,面色亦是陣青陣白。顯是正忍耐着劇烈的疼痛。
阿秋立即伸手搭他經脈,登時變色。
他内氣狂奔亂走,顯然是失去了控制。其間還有一絲冰冷遊移如毒蛇般的勁氣,正無所不至的侵蝕鑽入經脈。
阿秋立時明白,剛才與師父那一戰,顧逸并非表面上看起來那般,若無其事。恰恰相反,他不單受了傷,且是受了極重内傷。
隻不過直到剛才,他都一直以内力強行壓制傷勢,不露異狀。
直到榮監接去虎符,他心中大事去了一件,壓力稍輕放松戒備之下,被壓下的内傷以洶湧席卷之勢全面撲來,這才出現如今狀況。
推而及之,師父必定也不會是全身而退。
顧逸似知道她心中所想,道:“他沒我傷得重,你無須擔心。”一句話尚未說完,他忽然抓緊了阿秋的手,面上掠過一陣潮紅,接着便是一大口黑血吐了出來。
細看之下,那黑血中,還帶有一兩絲青綠,如銅鏽之色。
從未聽說過有人内傷吐出的血會是這般。
阿秋雖然見多識廣,也已然亂了方寸。皆因顧逸在她心中,向來是不可撼動的存在。仿佛任何事都不能令他皺一下眉。他的受傷,本能地便令她心亂,大失往日之冷靜。
阿秋心知此刻宮城内憂外患,全等顧逸主持大局。她迫使自己鎮定心神,扶穩顧逸,以刻不容緩的果斷語氣道:“你受傷的事不能被外人知,現在我送你回金陵台。”
顧逸原本還想再撐,卻知她說得有理,他閉目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睛道:“我不必你送,可自己回去。你……速去集仙殿看情況。”
很多話,他想說又未曾說出來。
阿秋與他立場迥異,若按萬俟清唯恐天下不亂的想法,宮中自然是越亂越好,天子出意外更好,也不枉他孤身犯險來宮中一趟。
眼前局勢混亂,阿秋不補刀就不錯了。
阿秋也想到了這節,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盈盈而流,不知在想着什麼。
顧逸再也站立不住,一跤跌倒地上,他用力拉住阿秋的手,從未有過的誠懇望着她,道:“阿秋,你回答我,你自入宮以來,宮裡可有人對你不好?”
阿秋認真地回想一遍。除了黃朝安那個色鬼以外,無論孫内人、薛紅碧、張娥須、崔綠珠這些樂府中人,還是打過交道的宸妃、趙靈應,很多人或許表面看上去不好講話,卻當真并未對她不好。
更不用說眼前的顧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