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逸似知她心中所想,再道:“她們待你的态度,便是她們待普通樂舞伎的态度。若宮中生變,我和她們,我們做過的所有努力,就又盡付東流了。”
阿秋心中一熱,眼中微潮,已知顧逸之心。
處于不同陣營,自然有立場的區别。但顧逸與前飛鳳四衛,天子謝朗竭力想要成就的,乃是一個人人平等、天下為公的世界。
難道因為政治立場差異,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塗滅對方為建立理想秩序,筚路藍縷這些年,所做出的努力嗎?
阿秋咬住嘴唇,忽伸一掌抵住顧逸心口。
顧逸愕然之下,隻覺源源不絕的真氣自她掌心吐出,送入他心脈之中。
她的真氣,或因與萬俟清同源,竟暫緩了他的傷勢。
片刻後阿秋收掌,俯于他耳側道:“這些真氣,隻能助你裝作無事回到金陵台。我現在去了,你……等我來找你,幫你治傷。”
她的呼吸柔軟若風,吹于他耳畔。顧逸聽着,大約因内力恢複少許的緣故,渾身有種懶洋洋的感覺,且有種久違至陌生的安心之感。
原來他顧逸,也有可将後背放心交予的人。
自他提劍出而匡扶天下,他便從來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流露一分一毫的猶豫與軟弱。哪怕知己如謝朗,同袍如飛鳳四衛。他不是不能信任他們,隻是不能再将自己的負擔加諸他們身上,畢竟各人都有自己的重擔。
阿秋一邊起身,一邊問道:“你是追着師父出來的,可見他自集仙殿出來後,去了何處?師父若要做手腳,必有個方向頭路。”
顧逸沉思片刻,道:“我其實并未一直跟着他,而是先去金陵台取了镂月劍。待我趕到此地時,他已然等候于此,看上去,不像繞道去過别處。”
金水樓建于皇宮正門城樓之上,輝煌壯麗,有南朝皇宮第一樓閣之稱。
阿秋順着他的目光往樓下瞥去,卻見廣場上有兩道間距深深的車輪轍痕,碾過路面,直達内宮門。四周圍繞有零碎腳印。
她皺眉道:“這是什麼車?看上去好大的樣子,我從未見過這般大的馬車。今日有什麼特殊東西入宮不成?”
顧逸被她提醒,兩人四目相對,同時色變。
“裴萸的白虎籠車!他必然是在白虎身上做了手腳!”
阿秋不等顧逸再說話,斬釘截鐵道:“一頭白虎而已,我能對付。你快回去。”
一朵又一朵放着微光的潔白蓮花,自暗中冉冉浮現出來。
其光皎潔似玉,正照亮了當中頭發花白的女子佝偻的剪影。
兩名高髻女子相對而坐,各自俯身在紡車和織機上,梳理着絲絲縷縷的線。腳下踏着機杼,“吱呀”“吱呀”,一聲聲仿佛自久遠的時空傳來。
随着悠遠空靈的竹箫聲響起,觀看的衆人仿如沉入了一個古老的夢境。
那兩名女子年紀都不輕,現下更是刻意做老年女子打扮。發髻以藍布紮起,背影佝偻,充滿飽經風霜的感覺。
沙啞的女子聲音再度吟起,充滿歲月輪回後的滄桑之感。
“秋風袅袅入曲房,羅帳含月思心傷。”
“蟋蟀夜鳴斷人腸,長夜思君心飛揚。”
“他人相思君相忘,錦衾瑤席為誰芳。”
随着這長吟之聲響起,孫内人與薛紅碧分别立起,各向左右緩步而出,拂袖而起舞。
與舞伎少女的輕盈飄逸不同,她們足下踏出的每一步,都是那般沉重,似壓抑着無限的感慨,與蒼涼心事。
此刻孫内人心中,尤其充滿着如此情緒。
“蟋蟀夜鳴斷人腸,長夜思君心飛揚。”
“他人相思君相忘,錦衾瑤席為誰芳。”
再沒有什麼詩句,比這幾句更能道出,她自少年至于中年,對那人無法開口言說的苦戀。
或許,不是石長卿而是任何一人,也會是同樣結局。
舞伎自身都不是自由的,又哪裡有自由去愛一個人呢。
即便可以去愛,對方愛的就一定是自己嗎?
即便兩人相愛同心,對方就永不會變心嗎?
有情人終成眷屬,大多數情況下隻是人們心底的美好願望。
愛情曾是年少時的想象,亦是韶華裡一場華麗的冒險。多年後再見,亦隻有無限感傷。
她從來沒有真正弄懂過石長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