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生被衆人仰望,高踞神壇之上的石長卿,亦無須她的了解吧。
水車緩緩而轉,紡車亦緩緩而轉。
合着舞者舒緩的舞步,竹箫那清靈燦爛的音色,還有老年女子柔美而充滿磁性的吟誦。
蓮花燈浮夢千載,白纻飛揚。樂府衆人的這番合力,終于彙成音聲與影色的海洋。
鳳箫聲動,玉壺光轉,魚龍乍舞,是南朝近二十年來首次的舞樂之夜。
沒有人知曉,這其後的驚險波折。
有許多仕過前朝的老臣,正以袖悄悄拭淚。
他們多半已不記得孫内人和薛紅碧。皆因二十年前的《白纻》之上,雖有驚豔一瞥,沒人能忘記那三個天外飛仙般的女子,但也隻有那一面,其後三人各散,而一個王朝随之風流雲散,世道蒼茫。
但宸妃和趙靈應詳加解釋,說這二位中年女子便是當年白纻舞的兩位首席,此次再創作的《白纻》特延請了她們出場,共成歲月山河之感慨。
老臣們聞之恍然,更體會出其間的意義之深重。二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白雲蒼狗,離合聚散,盡在此一《白纻》中矣。
孫内人、薛紅碧與《白纻》衆舞伎以及樂師們出來謝幕時,阿秋已混入其中。
雖則最後一幕時阿秋已然不在,但因最後一幕的主角并不是她,因而也無人注意到她離開又回來的事實。
《白纻》表演者紛紛向龍座上的謝朗、宸妃、以及太子屈身行禮時,李宸妃親自站了起來,牽着孫内人和薛紅碧的手,微笑道:“二位可還記得,我曾答應過你們什麼?”
孫内人和薛紅碧相顧愕然。還是孫内人先反應過來,道:“娘娘曾說,會盡力為我們召回血陽關的故人。”
宸妃微笑着将她們領向另一面的賓席,柔聲道:“你們看,是誰來了。”
孫内人和薛紅碧錯愕望去,然後不約而同的,先是驚愕,然後千萬感慨浮上心間,再其後便是淚水盈滿了眼眶。
賓席之上,一個身材粗壯健碩,滿面曬得黧黑的女子,已自站了起來,笑容滿面地看着她們。那笑容裡雖仍有一抹生疏,卻更多是感慨與激動。
“你們真了不起,還能再跳,且能跳得這般好。”被血陽關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弄得早已脫去美人模樣的胡妙容腼腆地笑道:“看看我,是一點兒也不成啦!”
很多舊時的歲月,自三人之間荏苒而過。
無論愛恨,那些女孩子之間的勾心鬥角,摩拳擦掌搶風頭,最終都化為了彼此眼中,最初最青澀的模樣。
滿場賓客、觀衆無數,亦不乏見過前朝白纻舞的老臣。可若問誰最記得胡妙容當年明豔風緻,那必然是薛紅碧,以及孫辭。
怕就是胡妙容的丈夫,也未必還記得她當年的絕世之容,驚世之舞。
她在舞台上,韶華與盛顔最亮麗的一刻,即便别人都忘記了,薛紅碧和孫辭也是會牢牢記住的。
那是她們共同的黃金時代。
宸妃微笑引介道:“二位教習,這位便是朔方軍中,諸茂參軍的夫人,懷明小将的母親。其餘的,亦無須我這個外人介紹了。”
由此亦可見宸妃之善解人意。胡妙容如今總不好一上來便對老姐妹自我介紹,雖在邊關砥砺如許年,卻幸嫁得良人,又生了個好兒子。那便難免有炫耀之嫌了。
胡妙容身側那形容高瘦,目光卻鋒銳的中年人,此刻亦起身,向薛、孫一拱手。而他的肩下,一個年約十四、五,相貌堂堂的少年亦是立即挺直腰闆,向兩人行了個軍禮。
薛紅碧與孫内人見此景,便曉得了,當年李明遠将軍亦是肝膽忠臣,并不貪圖美色,故雖朝廷賞賜的舞伎卻之不恭,卻并未将胡妙容收為姬妾。
她最終順利嫁給了李明遠的部下諸茂為妻,如今兒子長大成人,也是一表人才,人生亦可謂無憾。
薛紅碧終究沒忍住,重重在胡妙容粗壯的胳膊上擰了一把,道:“原以為你命最苦,沒想到你是我們中唯一有希望掙個诰命的!失敬,失敬!”
胡妙容在邊關摸爬滾打多年,早就生疏了宮中當年夾槍帶棒綿裡藏針那一套應酬功夫,頗有些反應不過來,隻是憨憨笑道:“哪裡便诰命了,不過是個武人之妻罷了。”
她望了諸茂和兒子一眼,不經意便帶了柔情的道:“隻不過有了他們,我也心足了。那是什麼诰命也比不過的。”
早已有老臣們在竊竊私議:“宸妃娘娘向那兩位《白纻》教習引見的,可知是何人?”
有軍中的人便答:“聽說,那是昨天剛入京的朔方軍先鋒營長官夫人。”
聽到“朔方軍”三個字,便一大半人沒了動靜。
皆因人人皆知道這是個燙手的命題。
趙靈應抱着雙臂,笑吟吟地道:“那不但是朔方軍的參軍夫人,也是我們先朝的白纻舞班首。這人雖然微,份量卻不輕,是娘娘親自傳诏,關内侯特地打過招呼,才将人送到京城來,共同聚首于本朝《白纻》。”
在座之人,均是面現恍然大悟之色。
原來這一堂,台上台下,竟然會集了前代三位《白纻》班首。
再觀她們三人,薛紅碧雖然老去,一笑一颦間依稀豔麗非凡,仍可見前代宮廷舞人的風姿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