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裡,她又回到了茫茫大雪中。
神兵堂後,是白皚皚的荒原,一桶深井裡剛打上來的冰水直澆在她的頭上,濕發淋漓,刺骨冰冷。
她咬緊牙關,坐在雪地之中,任憑濕透的衣裳上再落滿雪花,以特殊的呼吸、激發内力運轉,令身體發熱,才能将冰水化為水汽蒸騰而出。
有時候她很冷,冷到每一根骨頭都在疼,像墜落在冰窟之中,感覺自己再也不想看見這個人世。
有時候又熱,熱得仿佛每一根頭發絲,每一個毛孔都往外冒着火焰。
意識經常是糊裡糊塗地,不知天明,不知夜暮。一刻一刻,時光漫長得像結凍的冰原。千山鳥飛絕,萬裡無人蹤。
日複一日,隻餘深徹入骨的孤獨。
某一天,神識終于恢複清明,地上的雪也化了,天上好像有兩個太陽。白茫茫的光線很刺眼。師父說,這就是九轉丹成的迹象。
練内功便是這般,不知疲倦,不知生死。眼前隻有一片白茫茫大地,空虛茫然。到成了,也便是成了,好似一把刀、一柄劍熔煉成形,出爐。
修習武功的過程中,人會忘記很多事。有些事重要,有些事不重要。隻是那些歲月流逝,和不知此身何世的感覺,仍會深深刻入心中。
練功的過程,令她仿佛覺得自己是作為一柄利刃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并不具備作為人的溫度。
也沒有人需要這種溫度。
她醒來的時候,入目是大床上方高懸的帷帳,其質地是生絲織就,純白簡素。
她隻瞥了一眼便知這是顧逸的卧室。
她在顧逸的卧榻之上。
這是她來過多次的地方。
她轉側,卻撞入了顧逸幽深如海漆黑如墨的眼眸。他離她很近,近在咫尺。他的眼眸裡清楚無誤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除了她,再無其他任何事物。
縱有千言萬語,一時亦有無從說起之感。
她掀開被褥,想要起身,下一刻便已被顧逸兩隻骨節分明的手掌,按回床上。
顧逸原是整個人伏身床頭,将她籠在自己身下。
她略窘,但此時也無力反抗。她想得到打岔的第一句話便是:“她們如何了?”
顧逸專注地看她,淡淡道:“她們都已經沒事,廷尉連夜徹查的結果已經出來,黃朝安屢以佐宴為名送出舞伎,至今殒命七人,屍骨都在廢苑枯井。神獒營那軍官殷商已然招認,本次系受營内派遣,來樂府了斷所有知情人并滅口。”
他俯下身子,低沉的聲音幾乎近在她耳畔:“你無罪,孫内人也無罪。”
阿秋的臉龐倏然飛紅,本能轉側閃避。
顧逸卻似絲毫不覺逾越界限,反而靠得離她更近了些,逼視着她:“但有一個問題懸而未解。”
阿秋錯愕道:“什麼問題?”
今夜的顧逸,隐隐透着某種危險的氣息。
這氣息與那一夜的他有些相像,卻又不完全相同。
顧逸與師父一般地愛潔,如非必要,絕不會與他人發生肢體接觸。即便從前對她的接觸,也是忍耐而非習慣。
可今夜,他卻是一再地迫近逼身而來。
顧逸卻不放過她任何一個表情變化,凝視她道:“你們誤殺黃朝安的緣由,據說是他妄圖對你們行不軌之舉。”
阿秋的臉沒來由更紅了,不由得眼神閃躲地低下頭來,中氣不足地道:“确是如此。”
其實,阿秋行走江湖早非一二日,青樓酒場、閨房私宅都是入過的。換了往事往日,她根本不知臉紅為何物。隻要能順利栽贓到黃朝安頭上,她很樂意再多編排幾句。
可此刻面對着顧逸眼中隐約的情緒,和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她直覺她若再胡說八道捏造些事實,顧逸可能要殺人。
殺誰不知道,希望不是殺她。畢竟此刻,她離他最近。
顧逸沉沉地道:“那他非禮的究竟是誰!是孫内人,還是你。畢竟你們都……”
他沒有說完。現場目睹之人證詞,是黃朝安倒在血泊中,而孫内人和阿秋都是衣衫破損,鬓發散亂。
阿秋臉皮雖厚,也嗫嚅着再說不出話來。
孫内人是為了保護她的名節,而她是為了把髒水潑實在黃朝安身上。
顧逸見她閃躲模樣,眼神中厲芒立時盛起。
阿秋從來不曾見過他如此駭人模樣。
他原本撐在她腰側的一隻手提起,略略一頓,伸向她的肩頭。
那裡因衣衫破碎,原本肌膚是裸露的,此刻卻覆蓋着同伴給她裹上的衣衫。
阿秋本能地一掌迅如閃電拍出,截住顧逸伸往她肩頭的手。
近身格鬥本來乃她所長,刺者本就擅長方寸之間騰挪變化,但阿秋忽略了一個事實:自己此刻内力盡失。
且顧逸拆招比她更快,單掌一翻,輕而易舉就将她的手反擒于掌心。
顧逸亦誤判了阿秋此時功力,那一招擒拿去得重了些,阿秋卻未擋得住,因此他整個人都猝不及防地壓到了她身上。
阿秋嘗試推,卻推不動他,臉紅得幾乎都要滴出血來,惱羞成怒地道:““你若是黃朝安,你想想你會非禮誰!内人是為了保護我的名節才這般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