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後,便是水城門口士兵呼喝着,七上八下吊起閘門,要放這隻小舟進入内宮城河航道。
阿秋與褚懷明面面相觑,褚懷明現出堅毅果敢之色,收束聲音成線道:“我要回北甯館,不随你們入宮了。”
阿秋以手勢詢問,他身上傷如何了。褚懷明以唇語道:“雖未全好,走回去還是能成的。”阿秋再瞧向顧逸,顧逸卻是一颔首,示意褚懷明可以離開。
褚懷明悄無聲息伏上舟頭,蕭長安感到腳下動靜,低頭便見重又蒙上面巾的褚懷明隻露出一雙眼睛,對着他示意噤聲。
蕭長安會得其意,對這堅毅又能臨事果決的少年早生好感。他隻作一無所見,嘴上仍和裴萸拉扯閑話,有意無意地分她的心。
舟過城門時,褚懷明抓住那一瞬間輕舟沒入黑影中的機會,無聲無息地掠上岸邊而去。
阿秋才想束聲問顧逸,讓飛鳳四衛一起去樂府做什麼?已聽得水波拍擊船身聲徐徐響起,東方水面已然隐現出一線魚肚白。
蕭長安見得褚懷明已然登岸自去,剩下船艙裡二人都是有頭臉有來曆的,即便被裴萸一個人發現亦沒什麼大不了。他再不必刻意遮掩,于是亦沉默下來。
裴萸卻是悠然道:“蕭大人你在建章之外,似乎過得很是優遊自在嘛,連少師回來了這許久,蕭大人也沒回來。”
蕭長安沒有随着顧逸回來,一方面是與李重毓議定過江朝觐的條件,另一方面,若非顧逸忽發急信催促,他本來将作為南朝迎接李重毓的特使,一路跟随策應李重毓,沿途遇見關防也好招呼斡旋。
聽得裴萸如此試探,他隻是笑笑,道:“長安隻是按少師指示做事,風餐露宿,奔波于野,哪裡及得上大小姐在京中富貴安閑。”
裴萸卻似乎興趣盎然,截斷他道:“你從哪裡聽說我過的是富貴安閑的日子呢?我大部分時候都在軍營裡訓練,如今在東宮當值,也是時而宮中,時而在外城巡守,沒一刻得閑的。”
船艙内的阿秋卻是越聽越不對勁,裴大小姐這是認真拉起家常來了?
以往裴萸在她心目中,既有将門虎女的冷靜英氣,亦有高門貴女的矜傲,絕非輕易可攀上閑聊的人。反之上官大小姐玗琪雖然看似清冷如仙,實則可能平易近人得多。
蕭長安似更生警覺,在樂府舞伎裡口角生風的他,一反常态地沉默寡言。
裴萸卻似毫無所覺,再問道:“你在隐世宗的生活是怎樣的呢?我曾聽人說那裡山清水秀,避世絕塵,想來你一定終年過着在山間練劍吹箫,幽然忘世的日子了。”
阿秋是曾見過蕭長安算計人的手段的,又從顧逸處得知他是蘭陵蕭氏子孫,心知肚明蕭長安年輕輕輕就有如此城府心計,行事老辣,從前過的斷不是裴萸想象中生活。
她雖隔顧逸極近,卻仍擔心發聲會被裴萸聽到,不由得拿過顧逸一隻手來,在他手心寫道:“她在幹嘛?”
以裴大小姐之尊貴,先是主動躍上這隻船來,接着又主動找話題問東問西,顯不尋常。
裴萸若是想知道些什麼,按照她大小姐的個性,逼供可以有之,收買亦可以有之,最不可能的就是如今這般,親自纾尊降貴下場來套話了。
顧逸卻是瞧着那隻被她拉起的手,微微一呆,唇邊逸出一絲苦笑。
裴萸如今是怎樣的心思,他自信約莫能猜準七八成。他雖然不近女色亦不容女子近他身,但活得久了,這點人情經驗還是有的。
但卻不好講出來,因為大約連裴萸自己也尚未明了。她身為南朝第一軍門的貴女,會忽然地這般被一個來自深山大澤之間的江湖浪子吸引,屬實是意外了。
關鍵處在于裴萸一直在京城權貴門閥圈中周旋,那些纨绔子弟,王侯公子有真才實學的并不多,即便有,身上的銳氣棱角亦早已被等級森嚴的家族門閥磨滅幹淨。
而蕭長安不但是憑着自身本領選入飛鳳衛,他更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浪子,仍然有着少年的純真和通透心性。
世故與灑脫,老辣與純真,這些看似矛盾的特點綜合在這樣一個英俊風流的少年身上,那可真是少女們的一場災難。
顧逸一念及此,不由得又想起蕭長安曾向他表白他對阿秋的心意,心中立刻警鐘大作地瞧向阿秋。卻見她眼神殷殷,一副期待自己為她授業解惑的樣子,并無其他雜念,心不由得放了一大半下去。
他想了想,依法拿過阿秋的手來攤開,在上面寫道:“隻是好奇。”
隻是好奇?
阿秋在心裡把這四個字念了好幾遍,再聽聽外邊裴萸越來越多,越來越放松的閑話,再琢磨片刻,也就明白了大半。
飛鳳四衛之中,上官玗琪和裴萸是一般的出身,沒什麼可好奇的。小樊将軍樊連城生長于西北兵營,那和裴元禮的神獒營雖有區别,但本質亦無不同。
隻有一個蕭長安,他不僅是四人中唯一的男孩子,亦出身于與她們來曆截然不同的江湖,亦造就他獨特的自由與灑脫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