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無他,皆因此刻在她兩人面前一字排開,等待盤鼓舞訓練的,除了舞部打頭的三位舞伎阿秋、張娥須、崔綠珠,還有四個她們做夢亦想不到的人。
白衣勝雪、超逸若仙的上官大小姐玗琪,今日卻難得地未負冰篁劍,而是輕身前來,獨立一側。
金冠束發,紅衣似火的裴萸亦沒有往日的架子,隻是向兩位教習一拱手,便自去上官玗琪肩下立了。
青衫出塵的蕭長安今日也沒有帶他那标志性的紫竹箫、天機令,而是徒手而來,卻是有意無意離開上官玗琪和裴萸遠遠地,立在另一邊的屏風前。
四人中間唯獨一身玄衣鐵甲的小樊将軍樊連城仍然戴着青銅面具,她倒是沒有什麼避諱的,就那麼站在蕭長安身側。
一言以蔽之,就是如今宮城大内最亮眼的四顆新星,這一代的飛鳳四衛,“白羽”、“朱凰”、“青鹞”、“玄鷹”,已然盡數奉少師顧逸之命,前來聽孫内人調用。
便連阿秋,也萬沒有想到顧逸答應一早便可撥給孫内人的四個人,竟是這四個人。
他們不但是名動朝野的新一代少年高手,各自背後的家族、門派勢力加起來亦是可以颠覆一個朝代的實力。
但細想起來,阿秋又覺自己後知後覺。當時顧逸考問于她,所有空翻、縱躍,折腰擊鼓之勢,她現下能否完成時,阿秋自信滿滿地道,不光是她可以,所有武功高手都可以,隻是動作沒有那麼講究好看而已。
其時她就該想到,顧逸心目中的人選,就是飛鳳四衛。
有什麼人比他們更能勝任既是武學高手,同時又男俊女美,長身玉立這些條件呢。
四人中若論私交,是蕭長安與阿秋更為親密。但此刻蕭長安卻是默立于屏前,一幅老實等候教習規訓之狀,并無半點逾矩言行。
倒是白衣翩然的上官玗琪一眼看見阿秋,便微笑以目光示意。阿秋回以眼光,亦覺得心頭一陣溫暖。
最後一次見過上官玗琪,卻還是她在落玉坊左近被十三影圍攻之時。巡城的上官玗琪及時趕到,以“君子劍”擊退十三影者,救了她一命,此後更是半個問題也不曾問過她,便匆忙離去。
她常想,古時若有俠者,便當是上官玗琪這般。恩不言謝,義所當為。
孫内人咳了一聲,略為瑟縮地道:“這位是,是西北軍的小樊将軍罷?”她面露為難之色,道:“小樊将軍可能不知我們舞伎的規矩。舞伎須得露出面目來,皆因藝樂道講究一個‘一身之戲在于臉’,若臉都不露,也太失禮于觀者。”
西北樊門女将之名,即便是在深宮中的孫内人亦有所耳聞。她不是不敬重樊家女将的傳統,隻是台上戲比天大,藝樂道亦有藝樂道的規矩。上台而不摘面具,是與觀衆交流的基本誠意都無,樂府從無如此先例,她亦萬萬不敢破例。
樊連城身形微一滞,便用了極生硬的口氣道:“那我不演就是。”随之便要離去。
她若要離去,沒人可以攔她。就算顧逸親自在此,也不能迫她摘下面具。
因為樊門女将的面具,是曆代相傳的信物,也是樊門女将永不嫁人的誓言明證。如今的永定侯樊纓,也是在十三歲那年便戴上了玄鷹面具,宣誓終身不嫁,方才成為樊家義嗣,成為了上一代永定侯的承繼者。
飛鳳四衛之中,上官玗琪為首座;她見樊連城要走,立刻向孫内人欠身道:“内人,少師亦說過時間緊迫,小樊将軍若去,再難尋合适之人。我們共有七人,其餘六人都露面,隻有小樊将軍戴面具,亦不算太失禮罷?”
孫内人鄭重道:“請問上官大小姐,與人交接,何以為誠?拱手抱拳,為示掌中無刃,交杯歃血,為示杯中無毒。若連獻舞的一衆舞者都藏頭露尾,又談何熱情與真誠?”
樊連城再不說話,轉身便去。
她身形才動,但見紅影閃動,裴萸已然伸出一臂于她身前攔住,微笑道:“樊家家規比天大,我們是知道的。但既來了禦前為侍衛,凡事應以聖心為重。小樊将軍不可沖動草率。”
樊連城曾于朔方軍前鋒營入城時,單騎阻止了朔方軍與神獒營之間的沖突,将一場生死在即的幹戈化為無形。
那一次亮相,再度重申了樊門女将在大衍軍中的地位,是無可匹敵的,信仰般的英雄存在。
是正義之師,和平之師的象征。
但對于裴萸來說,就不是那麼愉快的記憶了。
她此刻的舉動,說不上算計,更算不上公報私仇。
她隻是沒有如上官玗琪一般,盡量幫助化解矛盾而已。
蕭長安冷眼旁觀,卻沒有任何舉動。
飛鳳四衛可不是舞伎,随便哪一個人都不是輕薄言語可以得罪的。
裴萸既然敢攔,樊連城亦斷無不敢沖撞之理。青銅面甲下,樊連城功聚雙目,握掌成拳,略帶三分稚氣的少女聲音卻是冷靜道:“裴大小姐,你我無怨無仇,請你讓開。”
阿秋雖然不知樊連城是飛鳳四衛之中,唯一一個由顧逸提名舉薦的,卻心切這七鼓二盤之舞不能失敗。此刻樊連城若去,最要緊的還是如上官玗琪所說,不能馬上找到一個替補的人選,而時間已然緊迫,不容有失。
她再不由得多想,徑自出列,向孫内人和薛紅碧道:“請教師父一事,阿秋亦曾于樂府畫冊見古時有人帶面具而舞的畫像,我們這盤鼓之舞是否可以效法?”
孫内人搖頭道:“那不同。那是祭祀天地神明的巫舞、傩舞,舞者是祭司或者巫師,帶上面具是象征神靈降身,我們這是娛人、迎賓、飨宴之舞,若戴面具是為對賓客不敬。”
阿秋反問道:“那龜茲樂舞團的‘天宮伎樂’,難道不是神明之舞,為何卻能在筵席上使用?”
薛紅碧搶先答道:“他們所謂天宮伎樂,到得如今也早已世俗化了。達官貴人要看的,終究還是眼目聲色之娛。隻不過有了這個名目,聽上去更顯高尚而已。若真是天宮伎樂,哪裡會在宮廷之中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