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了!”李重毓一聲暴喝,長刀已然曳出,直指到素柔花跟前,厲聲道:“父親從前便不想聽你的任何事情,我也如此!”
他冷靜片刻,道:“你不是問我從前為何不肯見你,今夜卻肯來見嗎?”
素柔花目中掠過奇光,道:“難道不是因為你想通了,決定與我合作嗎?”
她一字一句地道:“與其信任那些反複無常的南朝人,你不如信任我。隐月族人數雖然不多,卻人人是以一敵百的精銳戰士,論單兵的戰鬥力,我可誇口在胡部任何一族之上。且娘的實力,這些實已千絲萬縷地滲入了胡部各族上層中去。你若願與娘合作,不但你父親大仇可報,即便你想颠覆南朝取而代之,也不是什麼難事。”
阿秋聽得心中微凜,但立即收斂呼吸進入胎息。
若如素柔花所說,隐月族本身實力有限,卻是千絲萬縷織就北方胡族聯盟的中介勢力。若她們全力擁戴李重毓,憑朔方軍的實力,在北方稱霸固不是難事,而南下取大衍而代之,亦未為不可能。
因為比之其他漢化或者标榜漢化統治的胡族,李重毓至少有一個先天的政治優勢,那就是他是漢人,較易被中原人和江東士族所接受。
政治首重人心向背,打得下來,不代表能得民心,可長久統治。
李重毓緩緩立刀取勢,唇邊溢出一絲苦笑,毫不猶豫道:“相信族主的男人,怕都是嫌自己命長的傻子。族主還是亮兵刃吧!”
素柔花身為大漠中最為神秘的隐月族一族之主,幾曾受此侮辱,變色道:“這話是你父親說的?”
李重毓神情絲毫不見波動,冷然道:“父親對你的事從沒有任何興趣,更遑論提及。但作為新一代的幽、燕之主,我豈能不了解‘大漠奇花’素柔花的作風行徑。”
他略一凝滞,似是強忍,最終仍然出口道:“你名為隐月聖女,實則遊走于諸胡權貴中,與匈奴義親王、漠北單于、西秦屠豹父子、鮮卑慕容氏兄弟都有不清不楚的關系。草原上各自為政,本來我也沒什麼興趣管素族主的事,但素族主一而再的把手伸到我家中來,就不要怪本人不客氣了!”
素柔花盈盈俏麗,凝視着李重毓,凄然苦笑道:“曆經了寄人籬下,被人抱養,戰場失父,依附姚氏這一切之後,我以為你會懂我,會和那些被他們的父王自幼養于宮廷大帳,隻知驕奢淫逸的孩子不同。熟料,這還是我的一廂情願。”
她加重語氣,忽然冷酷似鐵地道:“究竟是你太單純,還是我對于你們父子太心軟?戰場誰不如此?男人可以為利益反複無常,朝秦暮楚,女人如此為何就要受到你父子的偏見與批駁?”
她面對着李重毓的刀刃,卻是面無懼色轉身,負手而立,繼續地道:“你罔顧父仇,亦不在乎南朝權貴對你們朔方軍一貫的輕視和侮辱,千裡奔徙而來,卻隻為了‘朝觐’,真是可笑。坐擁十數萬的雄師,兩代艱苦經營,卻甘心給南朝為奴作婢,堂堂八尺男兒,又比我素柔花以色事人強在哪裡?”
她再度轉身,深黛綠的美目裡泛出深刻的憎恨與懊悔混雜的感情,道:“你以為你父親就是純粹的正人君子麼?你以為他不曾對我動過任何念麼?若是如此,又怎會有你!”
她冷然道:“隻不過當他得知我是素柔花,立刻狠下決心抛棄了我而已。當然,他抛棄的不僅是我,還有你。
“你有沒有想過,那時他若接納了我們母子,一切都會不同?”
李重毓被她凜然之勢迫得倒退一步,卻聽得她繼續地說道:“你而今隻知有父,而不知有母,一心一意認那個抛棄我們母子的男人為父,甚至叫他的妻子做母親,卻将生身母親置若罔聞,不管不顧,難道不是因為關内侯的權勢和地位麼?”
素柔花再進前一步,逼視着他道:“你無非怨恨我當年不曾養育你,可你若是被我養育,今日關内侯的位置你還會有份麼?你長着明顯的漢人相貌,又是一個被父親抛棄的孩子,在我族你會受到何等的歧視?你真的想要在胡族中,以一個漢人私生子的身份而活嗎?”
她冷然,卻又怆然地道:“若不是我抛棄你抛棄得徹底,你父親他,又豈會接受你!”她拂袖道:“你有今日,固然是你自己争氣,但你有沒有想過娘于其後的謀算?”
她再進一步道:“而你所有的不幸,真正的始作俑者,不應該是你那薄情寡義的父親麼?”
李重毓被這一連串而來的質問,打擊得臉色發白,但他性情堅忍,雖然這是多年來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世的真相,仍然堅持道:“我的出生不受任何人歡迎,這點不必族主反複提醒。但您不要忘記了,造成這個不受歡迎的孩子出生的,仍然是族主您而非别人。我父親他縱有失德動念,那不是您蓄意測試他人心性與品德的理由。”
素柔花終至大怒,顫聲道:“你的意思是怪我不該讓你出生是麼?我應當在你一落地便掐死你是麼?你又從哪裡知道我是蓄意勾引、測試你父親的忠誠和人品,你又怎麼知道我當初不是真心地在找一個可以庇護我自己,乃至于整個隐月族的男子?我隻是沒想到他拒絕得那般堅決徹底而已!”
李重毓不為所動,舉刀緩聲道:“那就請您不要再把主意打到他的孩子身上來。就讓這個孩子自生自滅。這樣,我便會相信您是無辜的,也是曾存有真心的。”說到最後一句,他的唇邊已然逸出了一分諷刺之中,又帶着自嘲的苦笑。
說到底,在這件事中,李重毓是受傷最深的一個。
素柔花的唇邊亦浮現意味不明的慘笑,柔聲道:“孩子你該明白,像我們這種生來便和權術打交道的人,真心和利用從來就是混雜一起的,利益和感情也是無法清晰分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