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九
而阿秋之于他,是盛開在南朝的花,與所有這些往事裡的血腥和陰暗無關,她似是一道光,能提醒他的眼前此刻,恰能鎮定和撫慰他的心靈。
南朝這片土地,于當年那個十三歲的,英氣勃發的少年,曾是美麗迷醉的金粉宮阙,珠樓貝阙,清歌妙舞,卻在不久之後的後來,化作鮮血屠戮、背信棄義的修羅場。
父親力竭而死的表情,是死不瞑目。
面對顧逸的邀約,信,還是不信。于李重毓來說,當真是一個極大的問題。
阿秋直到現在,才知曉李重毓應顧逸之約隻身而來,究竟需要多少信心和勇氣。
她輕聲地道:“兄長曾親見令尊死于南朝人的欺騙之下,為何卻……”
為何卻,還要冒險相信一個南朝人。
如顧逸,如她。
李重毓輕聲道:“那時,有人伸手,阖上了他的眼睛。”
阿秋沒有聽清,詫異問道:“什麼?”
李重毓再不作答。他的思緒已然沉至于多年以前,發生在此地的連日血戰。
連日困守,水盡糧絕,朔方軍這支人數不多卻是精銳盡出的軍隊吸引了五部胡馬中最強的兵力——北羌王師,可預先說定的援軍卻遲遲不到。
先是哨衛先鋒,再是中軍營,最後是父親的親衛營。所有當時曾在此地的人,最終都化作了祠堂内外,交疊一地,長恨不瞑的屍首。
每個人都是力戰至生命最後一刻,故屍身都是傷痕累累,血肉模糊。他們是直戰至再沒有一絲力氣可拿起兵器,方被敵人殺死。
他眼前最後一個倒下的人,是父親。
當北羌騎兵的長槍行雲流水般利落地刺來時,是生平從來對他不假辭色的父親,奮起餘勇,抽刀擋在他身前。
一擊之下,父親手中裂空刀便已當啷落地,長槍透胸而過,鮮血汩汩而出。
誰能想見,威震北疆的朔方軍關内侯李明遠,最終卻連一個普通士兵的一擊都扛不過。
人頭落地,他清癯瘦削的面龐上,雙目圓睜,猶自奮勇。
北羌士兵領軍功,是以人頭計數,而得李明遠首級,至少可封千戶侯。
在這一刹那,少年李重毓的眼前,忽然幻化過南朝金殿上那些言之鑿鑿,号稱談笑用兵的人。
沉穩威嚴、三縷長須的裴元禮,青衣儒雅,謙抑溫和的上官謹。當然,還有那個龍鳳之姿,貌若天人的威武皇帝,司馬炎。
他們的慷慨激昂、熱情洋溢是真的嗎?有過一刻是真的嗎?
還有隔着屏風隻瞥過一眼的,那位風姿高華、眉宇間似含無限輕愁的皇後,她當時的寒暄裡,有半分真心嗎?
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就該是那個樣子吧。
徒有光鮮亮麗的外表,卻沒有一顆作為人的心,在胸腔裡跳動。
李重毓聽得自己的心在胸膛裡怒吼:他們才是該死的人!
也說不清楚是悲憤、恐懼還是狂怒,他跪倒在地,感到自己喘不過氣,再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事物。
眼前晃動的,隻有父親不能瞑目的眼神。
父親的眼睛,就在那一刻被阖上。
一隻不知從何處伸來的,修長而骨節清晰的男子手掌,輕輕地,珍而重之地,阖上了父親的眼睛。
那條拿着父親首級的北羌士兵的手臂,被毫不客氣地一劍斬下。
慘叫聲在四周此起彼伏,這一方空間似又活了過來。
他木然地跪着,仍然維持着一動不動的姿勢。
他是已經死了麼?為何感覺不到刀槍招呼到身上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