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的見兩人已同意作像留念,而白畫師不僅攜紙筆而來,且自告奮勇攬下了接待他們的活,立即如釋重負,喜笑顔開地道:“三位邊走邊聊,小的便不在這裡礙事了。”随後吩咐了下人幾句,擦着一頭汗匆匆告退。
曆來貴人難以伺候,說錯一二句便是給主家惹事。眼前人顯然來頭不小,自家三公子派人以馬車相送就是明明的提點了,他一個小小掌事,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仆人提着燈籠引着他們繞過影壁,往前過一條長長通道,白畫師仍是語氣那般溫柔地款款道:“妾原屬吳地,後流寓入西南,靠畫藝為生。不知公子和夫人又是哪裡人?”
這次卻是阿秋回答道:“我們世居京城。”因她曉得顧逸絕不會回答對方這個問題。
天底下沒有幾個人知道顧逸究竟是哪裡來的,連阿秋也不知,亦從不敢問。
即便剛才那掌事的,怕也不敢問顧逸和阿秋這個問題。皆因貴人問話,卑微者隻需回答即可。金銮殿對策應試,隻有皇帝和顔悅色問你籍貫何處,家中父母可還好,絕無你反過頭問皇帝祖籍何處,太後近來可康健的問題。
這時候一行人已經轉至後院之中,而阿秋亦見到生平從未見過的壯觀景象。
方圓近畝的大院之中,懸挂成千上百的彩燈,燦爛如天上星河。
其下織機叢叢,人人伏案,節奏整齊的理絲、抽線之聲充斥了這方天地,綿密卻井然有序。
這似是遺世獨立的另外一個世界,充滿着桃花源般的靜谧溫馨。織女人人專心眼前經緯運作,即便阿秋和顧逸這般容貌驚人氣度出塵,亦沒有人分心多看上他們一眼。
白畫師執着紙筆,不即不離地跟随他們身側,微笑道:“業精于勤,無論是分析色彩,配比絲線,制作花本,都是注意力需集中于纖毫端末的事,是以愈專注無分心外物者,成就愈高。天工坊幾乎雲集了整個西南地區最好的織女,所産的有月華、雨絲、晴岚、浣花諸類雅緻精美,符合我們漢人審美的錦匹,姑娘和公子在京城想必亦見過。此外我們亦出産别具民族風情、色彩豔麗多變的彩錦,卻大多是供本地蠻族貴女衣裙、被面之用。”
阿秋注意看着那織機上色彩濃淡有緻,暈彩漸變,不由得随口問道:“這織錦與吳地之白纻,有何區别?”
白畫師正自提筆勾勒美人容顔,纖纖幾筆,一個宛若淩風、意态渺然的女子形象便已躍然紙上。
聽得阿秋這一問,她卻是略微一怔,秀麗眉宇間露出幾分神往與懷念之色,繼而婉言道:
“首先,這二者原材料并不相同。白纻是以白色苎麻織就的夏布,也很輕薄柔軟,但卻遠不如織錦所用桑蠶絲貴重華麗,入手光滑。其次,工藝制程不同。織白纻隻需取白色苎麻原絲即可,但織錦則需另外将蠶絲分開染色,匹配經緯。織白纻不需花本,也不須換線,以緯線穿梭來回織到底即可,但織錦最複雜的地方便在于設計花樣,不斷更換色線以使花紋形成。”
她言簡意赅地總結道:“無論從材料還是工藝來說,織錦都是更為高端精美的産品,因其更費時力人工。”
阿秋以手撫上一段織成的月華錦,但見流光隐微,金絲閃爍,不由得道:“但那時我們獻舞所用的白纻并白色舞衣,似乎手感也與錦緞相似,光滑輕薄,入手輕若無物,且一眼瞥去,雖是素色,卻是光華熠熠,宛如月光。”
白畫師蹙眉道:“妾也是自幼長于吳地的,曾多見織女浣紗,若說白纻宛如月光,素白輕盈,那是真的,但若說光澤熠熠,妾卻不敢信,因為麻與蠶絲這兩種纖維的織物,最大的區别便是絲有明顯光澤,而麻固然也能反光,但在絲之對比下幾可忽略不計。其價格相差甚巨,亦在于此。”
她轉眸凝思道:“或者,便是宮中為姑娘們制作舞衣時,改變了白纻原本的材料,加入了其他纖維。”
顧逸在她們身後微一咳嗽,道:“你那時所用的舞衣和白纻,是蘭台令親自督制少府所制,與吳地普通白纻不同,純以生絲織成,間有銀絲金線,故而更加飄逸輕薄有光彩,揮動時如白雲出岫,薄霧橫江。”
他之所以知曉此節,卻是當初趙靈應特地為此留他下來說了幾句。他至今仍不知趙靈應當時為何如此小題大做,卻沒想到這知識此刻派上了用場。
阿秋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白畫師了然地笑道:“妾猜測也應是如此,曆來宮中所造之物,哪怕與民間是同一物件,也總會比民間更加精巧富麗。”
她手中的筆卻頓住,目光亮起,試探地道:“蘭台令?便是那位詩詞歌賦冠絕天下,人稱‘生花妙筆’的前代飛鳳大人,我大衍第一才女趙靈應趙昭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