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來入生死關,坐不破關,今生便無法出關,其是否成就,仍是待乎自我的覺悟,因其種子,仍然是“自我之願”。
但厲無咎不是。他賭的,是别人的成就,是他顧逸的成就。
也隻有如他一般,徹然無我之人,才能這般灑然放手,縱浪大化中,不喜亦無懼。
這也就意味着,若在厲無咎此生結束之時,顧逸尚未應他所願,完成以南統北,一統天下的事業,那麼厲無咎的谶言便算失敗,他将在閉關中坐化。
阿秋的聲音,輕輕地響起,适時的将他拉回現實:“那時,你入生死關的願心又是什麼?”
類似的問題,阿秋昨夜曾經問過他一次。那時她問的是:“你師父是怎樣騙你上賊船的呢?”
他當時答以“不記得了。”
歲月久遠,是真的不記得了,但也可知道那并非是多麼美好的記憶。
人隻會刻意忘記痛苦和悲傷的往事。
但當踏足厲無咎此刻閉關,他從前破關的此地,很多記憶紛纭而來,一些往事忽然變得清晰通透。
他以手撫着那奇形巨石上,以劍鋒刻就的“問天石”三個大字,一字一句道:“我願見世間清平,人心光明,天下大同。”
一二百年前的事,宛如前世,是混沌與黑暗的拉扯。
他自幼生長于宮廷,受的是先王之訓,那白發蒼蒼皓首窮經的帝師,一字一句地教他為君之道,修身之術。
他天資聰穎,仁心仁術,所有教授過他學問的老師,無不贊歎他必然是未來的明君,天下的聖主。
他是真的能讀懂聖賢道論,手指口誦之時,每一字都似能發出光明,在他心上湧現,彙入心田識海,處處光明湧動。
其他皇子,在反複誦讀後勉強能背出,在師、保講解教授後,也能适時應景的用上一兩句。唯有他,經文遇上他,便成了活的,他是真的能将每字每句讀到心裡去,并打心眼裡認可,君臣父子夫婦朋友,須各有其份,各處其位,忠信禮義孝悌,是世間應有之秩序。
但當離開學宮,他便發覺,他所面對的世界,卻并非書中所講的那樣。
内宮中侍奉的人有貴賤之别,卻與美德才能無關,與是否長袖善舞,擅長将水攪渾,躲避責任,攀附權勢有關。外朝的台閣重臣,無不忙于經營自己的地盤和黨派,争奪權勢,彼此傾軋。國家社稷,多數時候隻不過是這些人用來粉飾自己欲望,攻扞對方的借口。
就連常常教導嫔妃貞柔和順的母後,真正最多操心的仍然如何籠絡君心,打擊異己;而面對他時威嚴甚重,冠冕堂皇的父皇,下朝後盤算最多的仍然是制衡與賞罰之道,如何利用甚至制造矛盾,來确保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最重要的事。
所謂山河神器,天地生靈,廟堂之中的人,或許理論上在意,但實務中,遠不如在乎自己的升遷賞罰。至于君待臣以信,臣侍主以忠,則更是不存在的。他見過有臣子阿谀恭維父皇,卻從未見過臣子真心肝腦塗地敬愛父皇。
若如此,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應當也是很孤獨的吧?
于他來說,這是一個撕裂對立的世界。一面是書本中上古堯舜時代的光明羲和氣象,另一面是現實中混沌無明的黑暗。
他曾問過帝師,為何真正的現實與聖人所論述的王道大行如此不同。而在這樣的世道,究竟應該如何做一個君王?
以世俗來看,父皇無疑是成功的。在父皇的時代裡,他令君權達到了巅峰,亦令帝國的疆域和聲望達到極緻。
但他的臣子人人相忌,互相攻扞,後宮蛾眉如雲,卻是妒恨攪擾,彼此相讒。一次次的清洗,令權力加速集中,而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緊張,亦達到極緻。
蒼老的帝師看着他,目光深幽,道:“不要問一個君王應如何行,要問問,你的心想如何行。”
于是,在年滿二十歲的那一日,他坐在皇宮最高峰上的聽雨亭,望着這權力之巅的芸芸衆生,整整望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裡,他看着宮人絡繹不絕進杯盤,獻歌舞,酒池飄香,歌功頌德一派升平。
他看着前朝百官如過江之鲫,上朝時蜂擁而來,下朝時作鳥獸散而去,最終他發現,望見的正是老子之中的那一句:“天下熙熙,皆為利往,天下攘攘,皆為利來。”
“九天阊阖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幼年時,他曾醉心于父皇一手締造的帝國盛世,而到了二十歲的今日,他開始看到這盛世背後的陰霾,和雷霆欲來的沉悶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