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親所帶來的,是一個崇尚強者的時代,秩序是由鐵腕和實力決定的。人們角逐着權力和地位,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空前緊張。利益可以驅使人,卻不能令人心滿足。你所處的此刻,是盛世的強弩之末,天下紛争的開局。”
帝師如是說。
顧逸不信。
不是他不信帝師的欲言,而是作為君王的繼承人,他不能相信。
就如厲無咎,無論他看到的天命是什麼,他都必須站在他顧逸一邊,他也必須站在父皇一邊。
“你的父親日漸年老,也日漸獨斷專行。你需要開始建立自己的聲望與威嚴,才能在他不在的那一天,順利完成權力的過渡。否則,一旦他過世,帝國的權力中心會出現巨大空洞,若你不能快速完全的掌握每一個權力運作的契機,必會給那些好鬥的人以機會,那便是釁亂之始。而那些人,正是你父親主政六十年,挑選、培養出來的,他們善于嗅見每一絲軟弱,每一絲利益所在,并會毫不留情的出擊。”
這是帝師給他的,語重心長的建議。
他的回答是:“我看到,權力如鉸鍊,套在每一個人身上,又彼此牽制,每個人都步履蹒跚,彼此警惕。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世間,也不是我願将生命付出,為之效忠的事業。這其間并沒有可以稱之為‘道’的存在。”
道是真實不壞,永存虛空,真與善是其本質,猶如太陽不朽。沒有直心存在的地方,便不會有真正珍貴的不朽之物。
于父皇七十大壽的那一天,他作為德行清操有口皆碑,人人稱羨的儲君,給父皇敬上的禮物,便是一封洋洋灑灑的萬言書《論仁》。他在其間詳細描述了,一個仁義為本的國家應當如何建造,先王仁愛之道将如何盛行于天下,攝化萬民。
那是他心中所願見的世界。官愛護民,民亦信賴牧長如父母,君王如太陽,以自身的仁愛德義鼓勵着人民,滿懷希望地,在這個世界上建構着溫暖與互相鼓勵的人生。
四人之中,以公冶扶蘇出身的公冶家族,曆世曆代都離政治最近。到得此刻,公冶扶蘇失聲道:“難道少師您就是……”
百年之前,當南北尚未分裂,帝國仍是一統,長安還是國都,胡族還被長城隔于塞外之時,那位最終與父皇失和,被人誣陷發動兵變失敗,而被廢黜的廢太子?
顧逸忽然按住頭,嘶聲道:“不要提起那個名字。”
他的語氣喑啞沉郁,仿佛承受着千鈞壓力。而此刻現場,再無一個人敢多說一句話,
每個人都感受得到顧逸身上,那不斷積聚,幾乎要将他吞噬的巨大黑暗。
我曾失去一切。
而失去的那一切,再也沒有回來過。
擁有極高天賦的,帝國裡最尊貴無匹的孩子,卻在一夕之間,被奪去了所有輝光和榮耀。
因為他竟然敢挑釁他的父皇,堂而皇之提出了不同的政見。
對父皇來說,那萬言書上的每一字都是赤裸裸的嘲諷:他不是堯舜之君,他也沒有什麼德行。他建立的并非王道,甚至是與王道反向而馳的世界。即便,上書的太子本人并沒有一絲一毫的這意思。
而他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做出這評價的,是他的太子,未來的國君。
這個人有權利裁定他身後的谥号、名聲;這個人也有權力在他身後,将他一生精力經營的帝國版圖、大政方針一朝颠覆。
幼稚。
懷揣着這樣幼稚的,對現實認知不清的思想,他不但反對一手将他捧到如今位置的父親,且他絕不會是那些老狐狸的對手。
一位畢生強勢的帝王,在他的晚年會害怕什麼?
害怕反對。
害怕後繼無人。
害怕一生事業皆被否定。
這三者,顧逸全中。
他的結局,可想而知。
此刻,在他當年入關前的禁地外,顧逸仿佛踏破了前世的自己,無數殘酷往事掠上心頭,紛至纭來。
他忽然覺得眼前再看不見,隻覺日光白得晃眼,整個人向地上滑落,而身邊的人立即接住了他。接下來,便是大口大口吐血。
公冶扶蘇當即立斷,道:“必須立即為他散功。再拖下去,隻怕有性命之虞。”
又道:“我雖不知這化外之身的修行之法,卻知修為必然與心境一體。他此刻一再動情,真氣倒卷亂走,反攻他自身髒腑經脈。若功力散去,他雖會成為廢人,但至少能保住性命無虞。”
烈長空急道:“他強撐着一直不肯散功,必是為了入别有洞天,以鬼谷密傳,将功力全部傳給少主。”
白莳便道:“事不宜遲,我們須立刻找到洞天門戶,将少師與阿秋姑娘送進去。”
隻是這一行人,本來是由顧逸帶路,此刻他接近昏迷,其餘人又怎知隐世宗的洞天門戶在何處?
白莳卻道:“無妨,我能找到。”
她閉目,伸手下指于地,口中念念有詞。須臾之間,山頭瞬時陰暗不少,風雲舒卷,草木驚動,衆人竟似産生地陷山搖的幻覺,此處風景亦變得幽深迷離。
阿秋到此刻方知,顧逸說白莳在天工坊布陣擒她時,并未出全力,乃是真的。
片刻後,景物恢複尋常,陽光重又照耀山頭,白莳睜開眼睛,雙目閃着神異光彩,以手指道:“在那道瀑布之後。”
她手所指處,卻是入谷時所見那一道白練也似的飛瀑。到了此刻,飛瀑之前卻現出了一道彩虹。
烈長空不由分說便道:“我送你們過去。扶蘇公子,勞煩你與白畫師在此守護。”
這裡是一處巨大的天然石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