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二人,都和眼前少女打過交道。也許是不忍,也許是自覺可能說不過她。
即便撇開天下公義不論,誰又不曾與顧逸有過戰友之情。
司空照雖然身經百戰,此刻卻左右為難,在天下的未來與集團的私義之間,無法做出抉擇。
堅持自己的立場,卻是荼毒百年後的社稷。而若不堅持,她又如何向殿上諸人交代?
片刻後,司空照歎了口氣道:“即便此刻我同意放你進去,京城之中也絕無你可以施展的地方,你可明白?”
阿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道:“沒有第一步,怎會有第二步?”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任何遲疑。
因她想起了,顧逸當年提劍自宮中走出,蕩宮亂,結公卿,一點一滴鑄造大衍天下時,亦未必是别人禮聘他出山,哀求他上位。無論亂世盛世,權力都是争來的。曆史上大多數時候,權力都不是孔融讓梨,堯讓天下于許由這般的佳話。
難道如今的南朝朝廷不夾道歡迎,禮請她入城,她就要放棄鬼谷傳人的使命?
司空照飽經戰陣,此刻卻有些抵受不住阿秋陡然明亮的眼神。
那眼神她看得明白,是不會輕易放棄的眼神,裡面有堅定的信念與決心。
司空照再無話可說,向後閃開一步,同時提精無雙锏在手,沉聲道:“我确無法阻止你,卻也改變不了你從此刻開始,便須一路血戰的殺進去,與南朝整個政治集團為敵的命運。”
她此刻處于下風處,一頭閃亮烏黑的長發于風中獵獵飛舞,雙锏交擊出飛星火花,金鐵交鳴聲不絕。
阿秋心知她所說非虛。
隻要回頭,便可平安無事,從此江海度餘生。
隻要踏出眼前這一步,從此刀山火海,明槍暗箭,永無甯日。登往權力之路注定鋪滿荊棘與烈火,如非有一顆天下為公的心,誰又能得着真正知己,捱過漫長歲月?
但今日,即便被迫要将司空照斬于城門口,她亦别無選擇。
這是她代表顧逸,向建章集團發出的,鬼谷一脈必要回到權力中心的聲明。
司空照似笑非笑,卻又隐含苦澀地提醒她:“你不可再用‘刺秦’,那隻會令你成為天下公敵。陛下如今壓着你蘭陵刺者身份不表,已是極念舊情。”她是敲打,亦是提醒。謝朗若真的将阿秋蘭陵刺者身份披露出來,顯然阿秋不止在建章,在整個南朝都再無立足之地。
阿秋笑道:“我是少師傳人,天下共知。可我是蘭陵刺者之事,則死無對證。如上将軍所說,隻要我不當衆亮出刺秦,沒有人能咬定我便是荊轲,而我必定記着上将軍的提醒。”
司空照冷哼一聲,雙锏分錯,挾着勁風,直向阿秋疾掃而去。
阿秋身形如電,連人帶劍,直縱入锏影之中去。虛虛實實,隻見她白影起縱,不過片時已交手數次,每一次均點刺在锏身,令司空照亦胸口劇震,極感吃力。
最令她驚駭者,從前阿秋遠勝于她的,是刺者近身搏擊的速度和刺秦之鋒銳。而此刻阿秋不再用匕首,以劍招連擊,亦有天馬行空之妙,且内力強橫,一波強似一波,渾厚處竟似不輸顧逸當年功力。
兩人均是高手,對上亦沒法留手,司空照心緒複雜難言。照這般下去,再過十餘招,等她力竭,怕就要交代在這裡。她固然不怕死,隻是這般死了,當真于己于人毫無意義。而阿秋亦難免入城後,處處面臨火并,隻能殺出一條血路的局面。
就在此時,城門口遠遠地有煙塵卷起,竟是一輛四角懸挂長穗的宮車自遠及近,辘辘而來。
此地已被司空照提前清場,閑雜人等不得擅入,此刻忽然平地裡跑出一輛宮車,自然是顯眼之極。兩人雖然在百忙之中,亦不由得瞥了一眼。
此車在宮中品級并不甚高,布帷竹簾,且是以牛拉的,駕車之人是一位英俊少年,風度翩翩,口角生春,遠遠地便揚聲道:“舞部總教習孫辭、副教習薛紅碧,奉樂府承華令安公手谕,接典樂石氏入城。”
區區一個舞部教習,竟敢與她禦前大統領相抗衡,即便是得了安道陵的手令,亦沒有這般嚣張的。司空照差些沒被氣樂,與阿秋對視一眼,默契停手,各自伫立當地。
司空照抱着雙锏,雙目閃閃,瞧着那少年将牛車駛至近前,将宮車車簾打起,卻一位年過不惑、鬓發卻已斑白,脊梁挺得筆直,作舞伎打扮的中年女子掀起衣裙下來,旁側還跟着一位雖然半老卻妩媚可見的豔麗女子。她直有啼笑皆非之感,微哂道:“若連宮内一個教習都能從本将面前提人,本将的綽号以後怕要給人改作活菩薩。”
誰知那中年女子擡眼看過來,司空照亦本能地微凜。
皆因總教習孫辭的眼神特别敏銳明亮,且帶着嚴峻之色,雖然衣着怎看都不是地位高貴之人,卻自然有一種凜然不可犯的氣勢。
她行走間可見顯然沒有武功在身,卻自有另一種章法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