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于瞠目結舌之餘,第一念頭是替宸妃李岚修不值。
她與宸妃僅僅照過幾面,卻對這位美麗高貴的女子極有好感。不知為何,宸妃待她總似有種特别厚愛和信任的感覺。當然這亦可能是阿秋一廂情願的錯覺。
即便是錯覺,更說明宸妃待人無驕無谄,視上下一律平等,于宮内事務,無分大小處處周全,并不恃自身地位而看不起任何人,哪怕隻是卑微宮伎。
無論謝朗出于何種理由而想要立别人為後,阿秋深心都難以認同,更何況那人還是與宸妃李岚修同為飛鳳衛,姐妹多年的趙靈應。
此刻她心中唯一感到萬幸的,就是趙靈應拒絕了謝朗提議。
這一刻,無論趙靈應之前對她和顧逸下過甚麼通緝令,她都覺着因此人并不算太壞,而可以原諒了。
謝朗的臉色卻為這拒絕,而變得難看至極。他忽然大力地扶着床邊,咳嗽起來。
趙靈應卻隻跪在地上,冷眼看着,并沒有絲毫動手攙扶或者服侍的意思。阿秋理解為她立場明确:她是臣子,不是宮妃,若近身攙扶或者喂水,那是後宮女眷才會做的事,落在旁人眼中不成體統,亦會被謝朗誤會為有某種可能性。
謝朗瞧着她,忽然極之忿怒地道:“你們一個兩個,都不肯嫁入天家,難道我們謝家的門,就這般進不得嗎?”
阿秋心中詫異:這意思竟是,拒絕他這提議的,還不隻一個女子?
又不由得隐約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若謝朗是這般薄情寡義之人,連宸妃的感受都可以無視,那他一次兩次被拒絕,沒有人肯嫁給他,亦是活該之至。
趙靈應的目光變得毫無感情般的平靜,機械地道:“臣自少立志,要以女子之身入仕台閣,為官作宰,終身為陛下侍奉筆墨,不打算嫁人,這一點,陛下與臣自少相交,應該知道。”
謝朗被窒了片刻,既而決然道:“但你也應知,我此刻之所以要立你為後,非為兒女私情,而是為了政治的平衡!”
他一口氣上不來,咳了半晌,方才接着道:“如今裴公已去,少師不在,軍中形勢難穩,而上官家卻于此時提出退隐,小裴亦半點無心太子妃位,朕急需有勢力的門閥聯姻,一為穩住江左局面,二為……安定吳地士族之心。”
“上官家”這三個字一入阿秋之耳,她心中立有所感。
不為别的,隻為那是上官玗琪出身的家族。上官家要求退隐,意思是玗琪的叔父上官祐即将離開朝政中心嗎?那上官玗琪自己呢?阿秋不由得忽為這位說不上好友的故人,擔了幾分心。
趙靈應唇角終于再度浮現了那抹阿秋熟悉之至的諷刺微笑,道:“那岚修姐呢?陛下可有考慮過她如何想?”
謝朗再不喘氣,沉臉看着她,道:“岚修很清楚我為何如此決定,她是世上最明白我的人。你們四人……與朕的情誼,從來都不在于兒女情長,而在于守望相助,共扶天下。她想必一早也很明白。”
趙靈應凄然笑道:“從前我們覺得,大哥出身百年世族,雖為武将卻自有風骨,是不屑于以聯姻來換取政治利益的那種人。未想到少師一去,大哥便着了慌,連這等不入流的招數都使出來了呢。”
謝朗再忍不住震怒,喝道:“是!若顧逸回來,一切都不會是問題,我亦不必這般急着穩定局面,但你我恐怕都很清楚,他短期之内回不來,而吳郡此刻已反了三地!”
他這聲怒喝震耳欲聾,直震得整個殿中嗡嗡作響,餘音久久不歇。連伏在屋檐上的阿秋,亦生出想要捂耳的沖動。
而她亦終于弄明白了謝朗要立趙靈應為後的原因,那就是助成江東本土世族,與中原南渡政治集團的融合。
在衣冠南渡之前,江東吳郡、義興、青州等地,本來亦有自己的地方豪強大族,而趙靈應出身的趙氏,便是其中實力最為卓著者。其家族世代為吳郡刺史、司馬,鄉黨部曲達數千人,幾乎壟斷了本土的土地與經濟。
而戰亂逼迫中原王室南遷,渡過長江後建立南朝政權,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争取江東本地世族的支持,才可以使王朝統治在江南安然無恙的延續下去。
最初中原王朝在江東的統治,主要依托的亦是北方南渡的諸門閥,一是南渡之前,這些家族本就是朝堂支柱,與皇家更有着千絲萬縷聯系;二是唯有這些在曆史中綿延百年的中央頂級門閥,才有高瞻遠矚俯瞰全局的眼光和能力。習慣了謀國的将帥宰輔,與終身安于一莊一地,隻思求宅問地的本地财主思想自然是截然不同,也更符合王朝對政治人才的需要。
但随着南朝政權建立,愈多北方世族南遷,若要維持原有貴族生活方式,便需要南朝政權在江東地區分配給他們田地與人口,這些求田問舍的舉動,随之帶來的便是與世代居此的江東本土世族的矛盾。
在王朝動亂,政權不穩,兼之面臨北方威脅的時候,這些矛盾或者因忙于一緻對外而掩蓋;畢竟本土世族再反感新來者占據了他們的地盤,也清楚若無這些僑寓士族協助皇室成立江東政權,以國家名義練兵作戰抵擋北面胡人,若任得胡馬長驅直入,則江左的繁華平靖亦沒法保住。
而到了外憂稍解的此刻,南遷世族與本土世族的矛盾,便日益尖銳,此刻吳郡動亂,便是這矛盾激化彰顯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