琰秀啼笑皆非,道:“我這位好友雖然見多識廣,驚才絶豔,也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好吧。玗琪,你雖然年紀小,可真是古闆之至,上官家不請你去做守墓人,當真可惜了。”
上官玗琪素知琰秀在家時,便精通樂律,亦曾與叔公和以琴箫,詩詞酬唱為樂,如今離家居處深宮,親人之間的溫馨歡樂再不可得,能有朋友伴她開心,也是難得的,心中一軟,便道:“姑母,你要保重自己。我聽說譜曲作樂之類,也都很耗神,你别用多了心思,平時聽聽樂工們演奏即可,凡事不必自己親自上陣。再說……”
此刻宮中樂府大興,各部樂伎舞者近萬人,皇帝雖然嗜好樂舞美人,卻并不缺歌舞樂者。琰秀從前在家雖然喜好音律,但也隻是自己撫琴,自娛自樂,斷沒嘗試過親自排一出歌姬少則數十,多則上百的樂舞。
上官玗琪猜得出來,這多半是她那位好友,為她出的引起皇帝注目的主意。
人人皆知,今上司馬炎,資質平庸,不愛讀書,最厭詩文聖賢之說,最喜是聲色犬馬,酣歌妙舞。從他繼位,宮中樂部從十部增加到十三部,諸國異邦之樂,高麗姬龜茲女紛紛湧入宮中。琰秀自己想不到争寵之說,大部分時候都幽居深宮,寫字畫畫,但她身側既有人為她籌謀,上官玗琪也便放了一部分的心下去。
琰秀微笑嬌嗔道:“我知道了!這些傷神之事,都用不到我,自有樂府的樂師代為綢缪。我隻是很吃驚,從前隻知道詩歌中自有天地境界,現在才知,樂舞中亦有一個百轉千回,徘徊凝望的心情。”
年幼的玗琪隻是幹坐着,搜索枯腸半晌,道:“你開心便好。”
阿秋聞至此,失笑道:“人說上官家兩代才女,都是豔絕天下,名動朝野,可照我看來,你和你姑母,很是不同。”
上官玗琪靜若止水的花容露出苦笑,道:“我确沒有姑母的蘭心蕙質,詩情畫意。嚴格說來,姑母是我此生見過的,最為美麗,情感亦最為豐富細膩的女子。無論她一笑一颦,哪怕是我這等心境淡漠之人,亦會為之牽動,你可想見她的魅力。”
她笑容一閃即收,凝重地道:“因此,我實在不明白,對着她那樣的女子,司馬炎何以能無動于衷,任她苦楚寂寞終身。”
這次輪到阿秋搜索枯腸了,半晌後她才幹巴巴地道:“也許,他們都努力過,不過看來結果并不成功而已。”
上官玗琪回憶當時情形,道:“我們聊了一半時,有宮女進來,說是樂師石長卿為皇後作的白纻舞姿繪像已然完工,請娘娘過目。然後,”她聲音忽然凝住。
因為她蓦地回憶起來,其後她便在琰秀的眼中,看到了此生從未見過的,強烈傾注的美麗光芒。
上官玗琪從未想過,出生于詩書世家、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又是當今皇後的第一才女琰秀的眼神,可以是這般的璀璨,而又充盈着令人心碎的濃烈情緒。
她裝作無意般地,以那明亮得似含淚光的盈盈眼神瞥向門外,微啟朱唇道:“他來了嗎?”
而在熟悉她之極的上官玗琪眼中,那一個輕輕的“他”字,都能透露着與往常不同。準确來說,那是一種富于感染的生命力,那是上官玗琪陪伴琰秀多年,即便是在家中時,都未曾見到過的亮光和熱烈。
僅僅這寥寥數字的一語,上官玗琪便能感到其中壓抑克制的,滿心盛放的希冀與驚喜。
而這絕不尋常。
那宮女答道:“石樂師此刻在與樂伎度新曲,沒有來呢。畫作是樂府侍者送來的。”
然後,上官玗琪便見到琰秀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整個人恍若無力地靠上椅背,仿佛要滑落下去。
“琴瑟未調心已悲,任羅勝绮強自持。忍思一舞望所思,将轉未轉恒如疑。”
此後經年,在上官玗琪再于大衍朝的集仙殿見到阿秋所獻的白纻舞,聽到鐘離無妍的歌詠之聲時,才真的全然明白了琰秀那一刻的心境。
當年“忍思一舞望所思”的,又何止是殿中舞伎!
那時的上官玗琪并不懂感情,隻聽得這一個名字,卻對這名能令琰秀如此失望的樂師,本能地起了反感。
或者那便是即便幼小,劍仙之資仍是劍仙之資,擁有通透通明的心境,于很多事,即便不解也能感覺出大概。
為分琰秀心神,亦為了不令旁人覺察琰秀的異常,上官玗琪立即便道:“那将繪像送上來,讓娘娘一觀。”
一幅立軸長卷緩緩展開,畫中人舉袖作舞,素服廣袖,意态渺渺,伫立遠望,其眉目極其模糊,卻偏能準确地傳達出那種凝望如思的情境。
上官玗琪即便并不愛好書畫,也在畫卷展開的那一瞬間,徹底為作畫之人的筆力懾住。
筆意牽絲度雲,虛實交輝,猶如神來,而這畫像更是栩栩如生,這女子竟像是要從畫中走下來一般。
再看一眼,上官玗琪不由得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