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朗凝神望過阿秋面頰,唇邊浮現淡然笑意,道:“前不久才在關内侯的洗塵宴前後見過,表演之精彩,朕怎會忘記。”他這一語卻是雙關,誇她表演精彩,一則是指《衍世甯》上的獻舞,二恐怕就是指她入宮以來所有這些裝作舞伎的僞裝了。
他這番話的要點,便在洗塵宴“前後”二字。洗塵宴前,是衍世甯獻舞,洗塵宴後,則是武聖祠内萬俟清雙掌齊下,令得阿秋身份暴露。謝朗作為君主,自會顧及顧逸情面,将此事蓋過不提,但他卻要敲打阿秋,這些時日在他宮中耍的花樣他都已盡知了,也警告她既已脫離蘭陵堂,以後便不要再生别的念頭。
阿秋首次面對這位雖然病重,卻含威而不露的大衍君主的敲打,雖然心虛,卻隻得硬着頭皮道:“謝陛下垂顧。”
趙靈應接話道:“此次召你來,卻是為一件重要之事。如你所見,北羌使者入朝,卻是為了商議三個月後,王廷使節團來訪我國的事宜。其時将會用到先王雅樂。陛下知你是少師的弟子,故議定将此任務交予你,并予你加封,使你可有權調度樂府與太常寺的人物事宜,你可有疑議?”
隻這番代君發表的言議,便可知趙靈應此刻的權位,已俨然百官之首。阿秋瞥眼看去,原應屬于左相上官祐的座位,此刻是空着的。而作為右相的公儀休侍立趙靈應肩下,一副與阿秋毫不相識的樣子,并不多言。
趙靈應既已代表皇帝提出決議,實則就不會容阿秋反對,隻是循例問她一聲而已。阿秋已知蕭長安為她拟定的計劃,自不會提出異議,低頭道:“妾領旨。”
謝朗始露出滿意神色,微笑道:“大衍開創至今,得樂府衆工盡力,舞樂已呈現前所未有之新氣象。經百官議定,特設太樂署管理雅樂。至于典樂石氏,樂理精娴,勤慎敬業,特擢為大司樂,司掌廊廟宗室雅樂。”
安道陵率先拱手道:“恭喜本朝第一位大司樂!”
司樂一職,可上溯至上古先王時代,理論上論地位之尊,可與總領全國兵馬的大司馬相媲美,其區别在于,大司馬掌握的是軍權,而大司樂執掌的是禮樂位分秩序。若在上古,掌名份者,地位高于手握強權之人,這便是貴者尊于強者的道理。天子比諸侯為尊,在于位分而非實權。但到了如今強者為王,軍寇流亂四起之時,這條規則自然作不得數了。
但顧逸當初在朝中所領之職,是九卿之首的太常寺卿,也是象征意義高于實權。而阿秋此刻所授的大司樂,恰在太常寺卿之下,亦合足了他們的師徒關系與禮法位制。
由此亦可看出,對阿秋的安置,趙靈應是用足了心思。給她一個名義上極尊極貴的位置,恰不逾越顧逸,充分顯示了朝廷對少師傳人的重視,又正好是她可發揮所長的樂舞範疇,不會對趙靈應此刻的專權造成任何實際影響。任百官民衆,誰也不會有話說。
但無論如何,阿秋總算是得到朝廷認可的正式身份,至少不必像通緝犯般須東躲西藏,而如有百官願意與她結交,亦可光明正大來往了。蕭長安這一招北羌來使,不但解了舞部的燃眉之急,亦解除了阿秋的身份危機。阿秋即使心中想不謝他亦不可能。
趙靈應亦笑道:“你再不是後宮伎者,陛下面前不必稱妾,而可稱臣了,還不謝恩。”
阿秋立即三跪九叩道:“臣石挽秋謝陛下隆恩,自後必盡心竭力,為大衍江山社稷籌謀,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她這幾句話卻是真心實意,絕無花假。
謝朗高坐龍座已經十年,閱人無數,真心假意還是看得出來的。經他手擢升的臣子何止百千,但說得上一片赤誠,真心為國的,卻也寥寥無幾。瞧着眼前低頭的阿秋,他不由得想起顧逸來,心中一歎,親自将她自地上扶起,道:“卿務以少師為楷模,接續其志,用功不懈。願本朝正聲流布天下,由你而始。”
阿秋感到謝朗此刻心意,應聲道:“臣必不負陛下厚望。”
禦座前一個雄渾明朗的男聲響起,笑道:“恭喜大衍陛下,得此佳妙人才。少師後繼有人,我們北羌亦為之欣幸。”
到得此刻,阿秋再無可避,終于不得不擡眼,與這位自小一起長大的二師兄四目相碰。
墨夷明月唇角微勾,瞧向她的目光卻是精光閃閃,毫無笑意。
今日可說是謝朗近日心情最為舒暢的一日,他并未覺出異樣,笑向阿秋介紹道:“這位便是北羌使者蕭越先生,他此次是作為北羌使團的先頭使者,來商議兩國通好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