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須臾之間,阿秋已想得很清楚,面對墨夷明月已避無可避,而無論如何,她此刻代表的是顧逸,就當站在顧逸的立場去考慮,而不是因身為蘭陵叛徒而心虛。
阿秋毫不退讓地迎上墨夷明月的逼人眼神,微笑道:“北羌向為我華夏臣屬,記得從前是有每三年一次朝觐的習俗,後來這些年戰亂,大家都沒有空閑吃吃喝喝,迎來送往,這三年一次朝觐納貢也就擱下了,難得貴邦稍微有空,便想起來此事,此忠誠之心,亦值得勉勵嘉獎。”
她言笑宴宴,便如随口拉家常,卻不經意地便觸及了北羌本次出使最敏感的問題。
在五十年之前,北羌等五胡部衆,是作為大漢的戰敗俘虜衆,内遷至河朔、山西、關中等地,因此北羌、羯、氐等族在内地建立的部落政權,向來奉漢為宗主,而以臣屬自命。這一傳統一直延續到二十年前的王朝内亂,哪怕八王紛争時,北羌等國亦隻敢自封為刺史,絕不敢立國稱王。
但到得衣冠南渡後,形勢倒轉過來,五胡紛紛劃地為王,甚至稱帝。也正因着王朝正統之義,仍遙奉江東政權為帝駕所在的北方漢人,多盡量避免與這些少數國家正式來往,首要原因便是名分不正,便無法以合乎禮數的方式相觐見。
譬如李重毓雄踞燕、幽之地,獨霸一方,名義上卻仍是大衍的關内侯,他若與此刻已稱帝的北羌來往,那是應以諸侯朝天子之禮觐見,還是同為州郡屬國的邦交之禮相見,便是個問題。若以諸侯會盟禮儀相見,則北羌皇帝必視為輕侮;而若以諸侯朝天子禮觐見,則等于承認北羌皇帝為名正言順的天子,也就意味着對南朝的背叛。
憑心而論,如李重毓等北方漢人,内心自然還是傾向大衍為正統,否則他自立為王豈不省事。但無奈諸胡人強馬壯,彪悍善戰,各民族雜居混處,少數民族政權林立已是無可改變的事實,而北羌本就是最強一支,其執政階層經過漢人同化之後,亦更懂得籠絡人心,建立多元化的秩序。
北羌斛律金大汗定都中京,于北邙像模像樣祭告天地宗廟,自承為大漢劉氏後緒,明眼人一看即是荒謬之極的笑話,但于中原百姓而言,哪怕他是沐猴而冠的做做樣子,也好過那些裝都不懂裝,隻懂燒殺搶掠的胡族政權。至少中原又再度出現了一個略為像樣的帝王氣象。
而于飽受流離戰亂之苦的民衆而言,帝王氣象不是占星家眼中的玄之又玄的天運、紫氣,也非野心家謀權聚勢的借口,而是切實與他們有關的,關于和平的一絲希望。
人們在乎的不是聖主的血統,而是救世主來終結這一切災難禍殃。因此,隻要實力強勁的逐鹿者擺出個聖主賢君的樣子,百姓都是樂意相信的,卻非因為他們愚昧,而是因那是他們久經絕望,無能為力之餘,唯一可以做的事。
但在以正統自居的南朝,這卻是沒法接受的事。二十餘年前,北羌尚且不過是這些南朝豪門世族視為養馬奴的,目不識丁,俘虜和奴隸般的存在,此刻居然掉轉過來,要他們俯首稱臣,無論是國家還是個人的心氣上,都是不可接受的。
但斛律金好不容易鞏固了中原之地,亦得到了五胡各部的支持,于外族可謂是曆史上前所未有的功業,正是雄心勃勃之際,讓他再向偏安一隅,退縮至長江以南的江東政權主動稱臣,也是沒可能的。畢竟人人都知,決勝天下争的向來是虎踞龍盤的中原,誰得長安洛陽兩都,便會被人視為天下之主。讓他把到口的戰績吐回去,那是沒有可能的事。
故此,自斛律金稱帝建都之後,南北朝從無正式通使來往。華夏九州從來天無二日,人無二主,南朝不可能承認北羌為天子,那等于承認自己是赝品。而北羌亦然,不可能持朝觐禮來入奉南朝。
兩邊互不承認,便有了外交上膠着的格局。但卻不影響民間邊境通商互貿,物資交易,人員來往。
而阿秋向墨夷明月的第一句話,便是默認北羌是延續以往傳統,朝觐南朝天子,這倒并非她不明情勢,夜郎自大,而是若是顧逸處在她今時今日地位,首先要問的必然也是這一句。
顧逸之威,天下皆知。當着文事武功兼備、博采衆家之長的顧逸,恐怕亦沒有哪個北羌人敢說,他們北羌人才是泱泱上國,需南朝臣服納貢。
既是來使,奠定兩國會談的基調便是第一件大事。
阿秋這一句試探完,整個朝堂都陷入了落針可聞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