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難在明知如此,大衍上下亦不可能拂袖而去,驅逐使臣,因這便是無禮在先,給了北羌發兵的理由。
即便是公儀休,亦不得不佩服阿秋一開始便展現出來的強硬姿态。
墨夷明月是先禮後兵,開始一幅萬事盡好商量的模樣,讓人放松警惕,實則處處充滿挑釁和陷阱,但凡一着應對不當,便會落入任人攻讦的被動局面。
隻一個先遣使便如此難對付,可想而知,三月之後的王庭使節來訪,必然是一場劍拔弩張的鴻門宴。
衆目睽睽之下,阿秋保持着從容姿态,微笑道:“關于和親之議,衆人皆知我朝并無公主,那麼貴國之意,想必是要嫁一位公主到我國來?這倒也不是不能考慮。”她側目望向趙靈應,笑道:“蘭台令大人覺得如何?”
趙靈應會意,立刻笑接道:“這個自然。若大汗肯出嫁他的愛女胭脂公主,我們自是求之不得。”
阿秋這一招倒轉乾坤,故意将北羌的目的颠倒過來理解,那便成了北羌主動送上質子的請求。斛律金不比謝朗嚴謹自律,後宮汗帳各族美人無數,故所出的公主也不少,但最得他寵信者,卻是皇後所出的胭脂公主。據說這位公主人比花嬌,且明豔跋扈,頗有乃父之風,故深得斛律金寵愛,要北羌送來和親必不可能,但對方無禮在先,趙靈應豈會放棄這個讨口頭便宜的機會。
墨夷明月微笑不言,片刻後道:“具體人選,那将是甯王殿下與各位商議的事了,隻要各位此刻不拒和親之議便好。”
表面上,他仍是不拒絕亦不承諾的态度,實則人人皆知胭脂公主和親絕無可能。但卻已經實現了談判初級階段的基本目标:那就是讓雙方達成一緻:此一議題至少有談的可能。
墨夷明月回答後,阿秋環顧四周,卻發現百官均或多或少流露出意外之色。
她再一轉念,方想明白是為何。
北羌人在中原衣冠世族眼中,以往基本等同于燒殺搶掠的強盜和蠻子,既不講信用,亦跟治國沒有半分關系。但此次墨夷明月的表現,進退得體,有禮有節,符合大國的談判禮儀和風度,意外地令人刮目相看。
經此一役,至少大部分官員,不會再認為北羌是完全不可與之作人言,隻能以軍隊壓着來打,徹底驅逐方能清淨的虎狼之族。
隻此而論,亦很難判斷對南朝是好是壞。
好的方面,就是隻要對方肯在談判桌上作口舌之鬥,總好過軍士不顧生死出征,動辄數十萬人血濺沙場。
壞的方面,就是這樣一來,恐怕南朝官員世族心中,亦會留下一個北羌政權也非洪水猛獸,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印象,死戰之心會削弱,甚至形勢吃緊時,或會産生投敵的想法。
說到底隻要一個政權善待并且繼續高官厚祿的使用他們這些人,在沒有血海深仇的情況下,是哪一方并無所謂。
有長遠眼光和恒心決斷的有志之士當然不會作此想。但真正懷抱理想,能看待大局的精英在任何一個政權内都是少數。
經過這一系列的試探和推拉,阿秋已經漸漸明白了北羌此次出使的目的大緻為何。
至少目的之一,就是向南朝統治集團内部示好,再看看有沒有分化拉攏,從内部分裂出罅隙的可能。
若有機會再炫示以他們的文治武功,榮華富貴,則更能取得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效。
隻從這眼光和謀略,便可猜知其後必然有手段高明的漢人布局。隻是不知那是出自蕭長安一族,還是她師父萬俟清了。
恐怕從李重毓自建章平安離去,南北之約成功締結那一刻起,北羌便開始了謀劃。此刻用兵既無借口,又失于倉促,不如以外交做突破,若能善用形勢,分化人心,照舊可令原本團結一緻的大衍頭痛。
墨夷明月答完此問後,卻是含笑不言,似靜待阿秋就第二個問題給出答複。
阿秋的目光似不經意地投向趙靈應肩下侍立的,當今右相大師兄公儀休。
公儀休深得師父真傳,乃本門策士第一人。其實無論對方來使如何挑釁,若論言辯應對,公儀休絕不會輸了去。
而他打一開始便古怪地一直一言不發,隻有一種解釋,便是他已然得到了萬俟清的命令,在此事上不可插手,務必令墨夷明月大出風頭,以折挫南朝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