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儀休察覺她望來,神情并無如何,反而别轉開目光不與她相碰,以手拈起腰間玉佩把玩,似在沉吟之中。
他今日朝議,着的并非以往最喜的白衣而是官服,但腰間懸着的玉佩卻是仍是雪白晶瑩,寶光燦爛,并綴以銀絲流蘇。
且那玉佩的形制,是一整塊玉琢成的雙環交扣,若行走時,雙環必然碰撞有響。
墨夷明月到得突然,此次朝會必然是匆忙召集,公儀休尚有功夫在他的配飾穿搭上精心雕琢,阿秋不由得暗自腹诽了一句,卻立即想起一事,眼前不由得一亮。
其實在場之人,無不想反駁墨夷明月竟欲令北羌師南下,借口為大衍平叛的荒謬要求,問題就在于這要求實在太荒謬粗暴,以至諸官于一時間竟找不到合适辭令來反駁。
就像有人說:“我們既是好朋友,請容我去你家住着,食你之粟,宿你之妻,如何?”正常人的反應,隻會是脫口而出的“你找抽”,但這三字是萬萬不能在朝堂上,由冠冕堂皇的諸官之口說出的,尤其是對方之前已經鋪墊了諸多友好睦鄰話術,氣氛一派祥和。
阿秋瞧了公儀休的玉佩一眼之後,便已心中有數,道:“尊使确定,貴國願意為我朝出師東南?不知貴國可以出動多少人的軍隊?”
墨夷明月見她接茬,自知這師妹手下從無好果子可摘,提起戒備心,躊躇片刻,道:“聽得吳地三郡叛亂,若連牽連百姓都算在内,大約兩三萬,我國借兵七萬可否?”
他亦根本沒有料到,阿秋居然會真接這茬,故此所謂人數,也就是順口胡謅而已。謅少了,不知阿秋是否還有其他陰謀算計,謅多了,假途滅虢之計就顯然地變成直接滅虢,裝都不必裝了。
阿秋從容笑道:“沒有問題。”
她一言既出,整個殿中的人都變了臉色,即便龍座上的謝朗想要出言制止,亦來不及,但見他神色驚詫,顯是全未料到阿秋的應答竟是如此。
唯獨公儀休的唇角,卻浮現出意會的微笑。
謝朗咳嗽一聲,剛要出言挽回,阿秋已然直視墨夷明月,微笑道:“江南之地,水網縱橫,湖泊河流星羅棋布,貴國有多少兵盡管來,建章水師将放開長江之口相迎,看北羌王師的騎兵馬隊,在東吳趙大都督的水師艦隊縱橫包圍下,走得了幾個回合。”
還不忘補上一句道:“若是貴國騎兵暈船,恐怕還要仿效曹魏故智,将戰船連環鎖上,以免半途吐得昏天暗地,一江皆污。”
阿秋一言既出,殿上人均松了一口氣,各自現出輕松笑容,甚至有人面帶嘲弄,要看這北羌來使如何回複。
墨夷明月至此,終于神情變化,目射異光。
北羌能在中原橫掃如入無人之境者,在于胡族侵掠如火的騎兵,對上漢人的守城軍,幾乎是穩勝。
但曆來南下取江東,靠的是水戰之勝。原因便如阿秋所說,江南之地,水網縱橫,根本沒有多少可供一馬平川往前沖刺的地形,在陸上骁勇善戰的騎兵壓根發揮不出半點優勢。
若目的是攻取建章,還較為簡單,隻要軍隊取長江支流水位較低之地,填石埋土,大部分地方馬匹可以涉水而過,加以船運,雖然前鋒必然耗損極巨,但隻要人數足夠實力夠強,未必無勝算。
但若要深入吳地這等水網星羅棋布的太湖水域,與熟悉本土、大小艦船齊具的東吳水師作戰,按北羌的水戰能力,那幾乎是隻有按着頭捱宰的份兒。如阿秋所說,不吐就不錯了。
墨夷明月身為天下水陸總瓢把子,本身亦主持長江上的水運幫會“夜遊天下”,這一節他若細想,不可能不知,隻是大概他開口提要求時,卻未曾想到這裡。
因目的隻是在于提兩個刁鑽的要求,令其難以應付,好落實“漫天要價,落地還錢”的策略。明知對方不可能同意放軍隊進來,他自更不可能考慮如何去具體落實。
近代唯二次以北擊南,一是曹操南擊孫、劉聯軍,北方戰士馬匹不習水性,為抗風浪以鐵鍊連環鎖住戰船,使馬行船上,如履平地。這樣一來,穩固是穩,但一把火燒之下,戰船想跑亦不能,幾至全軍覆沒。這便是阿秋半帶譏諷地建議北羌“連環鎖船”的出處。
墨夷明月對滿殿嘲弄、刁難的目光視若無睹,不動聲色地道:“不要緊,隻要貴國願意接受我們的援助,假以時日,我們自可于長江上遊制造大型樓船,順長江直下,保證千軍萬馬旦夕直抵吳郡,兵不血刃可替陛下取義興等三地。”
墨夷明月此刻所暗示威懾的,卻是第二次的以北擊南統一戰争當中,先代名将王濬樓船破吳的故智。此刻的大衍與從前的孫吳相同,都依據長江天險而守。而王濬正是為了對付東吳水師,特地制造了超級艦隊——樓船,自益州順流直下,一路勢如破竹,直逼建業,最終金陵王氣黯然收,一片降帆出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