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外表沉穩,甚少情緒牽動,可無論他是正常時端凝寡言的少師,還是發病時口出狂言的浪人,他始終小心翼翼控制自己,不去傷害别人。
阿秋這番表白,若是當着公儀休之面,她必然不敢說。因為大師兄對于師父,向來有種近乎盲目的崇拜和孺慕。而她和墨夷明月,則默契地視若無睹,亦從不去打破公儀休的濾鏡。
她不知自己這番回答,會否令墨夷明月滿意,她隻是不想對着自己自小最熟悉信任的人,說違心之言。
墨夷明月瞧了她半晌,卻忽然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他颔首道:“你能看得如此明白,便是再好不過。”
阿秋錯愕道:“師兄此言何意?”
墨夷明月心事重重地向金陵台上瞧了一眼,輕聲道:“如此,你便該知道如何應對他了。”
阿秋順着他的眼光望去,卻在望見金陵台第三層之上,那白衣翻飛,傲然伫立的修長身影的那一刻,差些魂飛魄散。
那不是師父蘭陵堂主人萬俟清,更有何人?
墨夷明月見得她神情倉皇,已知她擔憂何事,低聲道:“放心吧,我特地請纓,自請為師父此趟入宮清道,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他來。”又道:“此刻你金陵台所有值守少師禦者,皆已為我所施的迷香散放倒,此毒無味無覺,醒後不會發覺有何異常。半刻鐘之内,不會有任何人打擾。”
墨夷明月的用毒之伎,亦可稱本門一絕。以往阿秋帶領神兵堂的所有行動,皆是墨夷明月為之清道,可說無論事前事後,天衣無縫。
阿秋見他掉頭欲去,忽然想起一事,急道:“我神兵堂十三影者,如今何在?”
她當時使動神兵十三影者保護關内侯李重毓,是瞞着師父私底下的行動,當時可謂威逼利誘,使盡手段。而這一切都曾落在墨夷明月眼中。後來她叛出師門,卻仍一直擔憂十三影者被自己牽連,蘭陵堂手段之下,絕無善果,故此即便遠去西南,亦曾暗中向公儀休傳話,望他想出計策,設法保着十三影。
論理,一手訓練出十三影者這般的刺殺力量并不容易,他們隻是被阿秋私人所使喚,卻并不是背叛本堂,萬俟清斷然不會毀了他們,但苦頭必不會少,否則何以明堂規刑律。
墨夷明月并不回頭,喟歎道:“師父不可能在城裡任何時刻,每一處地方發生什麼都知道的。刑風堂的天羅地網是師父的耳目,若這眼目在某些地方片刻運轉失靈,有些什麼沒有見到,師父亦不會有功夫一一去檢查。”
阿秋恍然大悟。這即是說,隻要十三影在外宮城城樓公然掩護李重毓之時,刑風堂布設于那裡的耳目短暫失靈,那麼送回去的線報之中,便不會有當夜神兵堂十三影曾現身于此的描述。
而至于外宮城的刑風堂暗樁為何短暫失靈,自是除了墨夷明月,沒有人能動得了這個手腳。
阿秋一時心中被感激噎得說不出話來,向着墨夷明月的背影啞聲道:“師兄!”
墨夷明月隻那麼揮揮手,沉聲道:“舉手之勞,何況我也不希望本堂上下離心。你好自為之。”
便沒入梧桐樹叢中去了,便似他來得那麼悄無聲息一般。
阿秋深吸一口氣,伸足踏上金陵台的石階。
她心知今夜,她即将面臨生平至今,最大的一次考驗。
有叮叮咚咚的琴聲自金陵台上飄下來,如仙樂般宛轉動聽,飄入漸漸濃密的夜色。
這琴音錯綜複雜,變化起伏無定。一時間如千軍萬馬對壘沙場,戰意磅礴,一時又如孤兒嫠婦對景生情,愁思纏綿,其情如訴如怨,其音華美中帶着幽冷凄清,正如萬俟清這個人的性格。
在阿秋印象裡,他永遠是高潔的白衣秀士,狂放恣意的風流才子,但阿秋又有如同上官玗琪般的直覺,那便是他的深情也好,冷漠也好,恐怕都是表象。無人知曉他那灑脫逍遙的外表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樣的心緒和過往。
而他也絕不會容許弟子窺探他的心境。
他是一個看似可以很親近,卻實則永遠離你很遙遠的人。
這便是一言堂傳承的策士風采。
阿秋一步一步,輾轉回環向上攀登,直到踏上金陵台的最高一層。
因為那裡是音聲的源頭,而蘭陵堂主人萬俟清正是在那裡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