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顧逸便曾經親口承認,他的少師禦者在北方的力量,尚不及墨夷明月的刑風堂。
墨夷明月雙目變得亮光閃閃,瞧着阿秋,沉聲道:“那是師父出現之後的事。我在隐姓埋名,隻身往北逃亡的路途中,在大江之畔,被一夥惡人欺負,而師父恰好于當時路過,順手救我下來,又将我帶回蘭陵堂,後來的事你便也知道了。”
此後,他便是蘭陵堂主萬俟清的二弟子,後來又成為名動天下的水陸枭雄刑風堂主。再沒有人知道他曾是北羌間諜之子。
墨夷明月如今的身份和基業,一大半是師父名頭庇護,才能建立起來。否則就憑他叛徒墨夷碧霜之子的身份,胡人亦絕不會容得下他在北方建立根基和地盤。
阿秋有個問題,卻是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生于南朝長于南朝,卻從不知道師父萬俟清在北方亦有如此大的影響力。她手下神兵堂主司暗殺,但信息并不靈通,以往執行任務前的信息搜集分析都由墨夷明月手下的刑風堂完成,她的人隻需到指定地點,完成任務,事前的調虎離山和事後的清理現場都由刑風堂的人來做,且阿秋自己亦從未去過北方執行任務,因此對于師父萬俟清在北方的實力,幾乎一無所知。
包括此次墨夷明月作為北羌使者出使南朝,他稱是受師父之命。師父萬俟清和北羌,究竟是什麼關系?
她從前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師父從容貌風度上看,是再正常不過的南朝衣冠世族的範兒,白衣如雪,湛然若神。她一直認為師父讓她刺入南朝中央,是為了給他自己稱帝鋪路。畢竟天下神器,亂世唯有能者居之,南朝這些實力雄厚的門閥,誰不是蠢蠢欲動,想要進位九錫,進而篡位稱聖。
但直到此刻,她才如夢初醒地想起來,師父的姓氏“萬俟”,正是少數民族中,鮮卑拓跋的貴族姓氏。
雖然這也未必是師父的真名。
至少她就很清楚他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做“石長卿”。
另一點曾經由上官玗琪口中說出的事實,之前被她忽略,而在對着師兄墨夷明月的此刻,忽然在千絲萬縷的線索中清晰起來。
上官玗琪曾說過,她的十三叔公,位高榮重的大桓前中書令上官謹後來曾得出結論:當時的仙韶院樂師石長卿,極有可能是北羌潛入南朝宮廷的間諜。
但那也是後來上官謹退隐後,才作出的推斷。前桓宮廷樂工近萬人,來自異族的歌舞樂伎師亦不少,石長卿固然耀眼,卻沒有人往那方面去想。
但上官謹何許人也,他作出的推斷,必然不會是空穴來風。
阿秋的心忽然就沉了下來。
若師父是南朝士族,隻想以一個門閥取代另一門閥的統治,阿秋認為她與師門之間,仍是有得商量的。但若背後是北羌的推動,她便萬難作主妥協了。
此刻墨夷明月在這裡候着她,恐怕不僅是她叛出師門的個人恩怨那般簡單,更是北羌與以顧逸為代表的南朝政權之争。
墨夷明月冷然道:“你問完我了,下面該我問你了。”
阿秋全力戒備道:“洗耳恭聽。”
墨夷明月瞧着她,眼中綻出厲芒,一字一句地道:“你此刻,是否還自認是蘭陵堂弟子?”
這個問題,卻是阿秋從未料到的。
武聖祠那一夜,師父萬俟清已經當着衆人之面,宣布将她逐出門戶。師父雖然灑脫飄逸,但卻向來說一不二,若非動了真怒,也不會說出那般絕情之言。但他是當代蘭陵堂的主人,始終需以利益為重,若成就大業則必須舍棄她,他也不會猶豫。
但後來顧逸曾說過,萬俟清那兩掌是手下留情了的,雖看似來勢洶洶,卻并未傷及根本,否則阿秋後來便不會那般容易恢複内功。
阿秋腦海中閃過入蘭陵堂後種種回憶,最終咬住嘴唇,下定決心道:“師父對我的授藝之恩,庇護之德,我永不會忘記。”
墨夷明月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喝道:“為何你隻說恩德,卻不說情義?”
阿秋終于擡頭,露出一絲近乎苦笑的神情,似是對墨夷明月,卻又似對自己喃喃道:“師父是何等樣人,在他的心中,天地萬物皆如刍狗,他對人隻有恩德。至于說到情義二字,天底下又有誰配和他論情義?”
她這番話可謂是準确無比地描摹出了萬俟清一代天驕,睥睨衆生的傲然與凜冽。他對弟子也許并非完全沒有情義,但這情義在他心中所占終究幾分地位,卻是沒有人能說得清。
萬俟清自然是一個舉手投足極具魅力風采的人物,如同中天之日一般,會令人忍不住向往和崇拜他的萬丈光芒。
但實則,他并不是一個溫暖的人。
靠近他,隻有兩種結果,要麼感受到冰雪般的冷酷蝕骨,要麼感受到如烈日般的炙烤焚化。而這二者,對于一個獨立的人來說,都是極其讓人難以忍受的。
顧逸則正好與他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