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元一冷笑一聲,還想譏諷幾句,已聽得蘇錦蘭哀聲懇求道:“謝公子,若大小姐不曾入宮為後,嫁的隻是門當戶對的普通郎君,這孩子也必是要喚您一聲謝叔叔的,”
耳聽動靜,卻似是她膝行向前,牽住對方衣裳求告:”求您好歹看在兩家世交之情,和您和大小姐的自幼情誼上,給這孩子一條活路!”
面對蘇錦蘭這個故人之婢,謝公子卻不能不答。他沉穩地道:“我隻是一名小小左中郎将,奉令行事,皇嗣這般大的事情,由不得我從中做任何事。”
其實宮中曆來這種事,并非沒有李代桃僵,狸貓換太子這類操作。若這謝公子肯通融,找個别的孩子替代,将這個孩子悄悄送出宮去,雖然仍舊有失天和,但卻也是宮内妃嫔為顧己身,常做的事。
但謝公子一口回絕,卻是不打算為上官皇後擔半點幹系的意思了。
此事上他的立場,阿秋已經很清楚,那就是絕不會站上官家,哪怕他和上官皇後是自幼的交情。
忽然鈍響聲起,像是有什麼東西重重撞擊了人,而後褚元一粗重呼吸聲再起,喝道:“蘇氏,快開門帶孩子走!”
阿秋正不知門外發生了何等變故,而褚元一是在何等情形下做出這個決定,甯可讓敵人蘇錦蘭帶孩子走,也不能任其落到皇帝手中,密室之門忽然被人使勁全力重重推開來。
門外火把的光輝照入她的眼簾,她隻見蘇錦蘭神色堅毅,高昂着頭,提着裙擺跨過門檻正要進來。
而在她身後,褚元一披頭散發,竭盡全力死死地抱着一個身形高大,玄衣金甲的男子。
那人的面孔隐在黑暗裡,看不甚清。隻覺有種幽深冷寂,不為所動的味道。
他的口中輕吐出三個字:“得罪了。”
其人身形甫動,輕易地便将中毒的褚元一掙開,摔于牆角。再下一瞬,剛跨過門來的蘇錦蘭已被他提在手中,一張俏臉驚駭欲絕。隻見他以手刀在她後腦輕擊一記,蘇錦蘭便即暈死過去。
他正朝着阿秋俯下身來,而仰卧于地,無法動彈的她,瞧着這位謝公子的面容越來越近,心中亦是驚詫與不祥之感愈來愈烈。
這人果然是她的熟人,但她完全想象不到他竟會是這樣子。
大衍的開國君主,她師兄謝迢的父親,師父顧逸全力輔佐的知己戰友,曾為前代宮中虎贲軍左中郎将的,謝朗。
他深深瞧着阿秋的眼神,極其複雜。那是一種糅合了溫柔與厭惡,冷漠與憐憫的眼神。
最終,仍然是厭棄與冷漠之情占了上風。
他口唇翕動,說出隻有阿秋能聽到的低語:“你不會死在我手中的。”他低頭看自己的雙手,似諷刺又似揶揄:“我愛惜羽毛,絕不會用這兩隻手殺人,落人口實,招人怨恨。”
但阿秋卻決不會因他這句話就放心,皆因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離開地面,卻是被謝朗提在了空中。
她聽得謝朗附在她耳邊輕聲道:“這世間本不該有你的。去蛇腹中罷!”
鋪天蓋地的眩暈和黑暗。
懸在頭頂的綠幽幽的獸瞳,依然凝視着她。嘶嘶的吐信聲,近在咫尺。
她想掙紮,卻無法動彈,想大叫,卻發不出聲來。
這是一場被凍結的,蔓無邊際的噩夢。
她仿佛獨自被禁锢在與世隔絕的冰棺裡,而這刑期永無盡頭。
回想起來,仿佛在這世間的每一天都是如此。
一生下來,就送到冰冷的密室。
而此刻,不過是轉移到了另一個廢宮禁室。
從來沒有感受到過世間的溫度。
唯一一個看着她眼睛,對她說過話的人,便是那位謝公子,謝朗。
他說的卻是:“這世間本不該有你的。”
盤駁的身軀,粗硬的鱗片擦過她的身體,無處安放的恐懼令她更為僵硬和冰冷。
在徹骨的寒冷與孤獨中,阿秋忽然如遭雷噬電擊般明了了一件事。
這便是她遺忘在蘭陵堂雪原之前的,生命的源頭。
果然如師父萬俟清所說,并沒有什麼值得好留戀的。
原來她出生到這世間,竟然是為了飼蛇之吻的。
宛如綠幽燈籠的獸瞳下,血盆大口吐着紅信向她卷來,而她毫無動彈之力。
嬰童的絕望,對于死的恐懼,排山倒海地淹沒了她整個人。
一線光亮起。
一把清峻威嚴,卻不失溫和的男子聲音叱道:“燭龍,退下!”
殿中忽然光明,卻是門被人推開,閃身而入的男子滿頭銀發,瞳色晶瑩若煙雨。
映入眼中的面容,深邃堅毅,卻令她一見之下,便即尖叫出來。
“顧逸救我!”
阿秋是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的。
床前燈光昏黃,将對面端然而坐的人影籠在深淺搖曳的光暈裡。
她環視四周,身上覆蓋的被褥半新不舊,多有破損,甚至于綻口處露出陳年絲絮,而幾案上的燭光盈盈如豆,并不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