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人影從容起身,道:“什麼時候想通了,再來找我。”
他随即灑然地出門而去,還不忘留下一句:“我等着你。”
阿秋撐着不大聽使喚的身體起來,掀開床帳,再度仔細環視這間偏殿裡的每件陳設。
一如主殿,空空洞洞,四壁徒然,除了一床一幾,破舊的被褥,打着補丁的床帳,什麼多餘的東西都沒有,完全看不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唯一特别的,卻是潔淨得出奇。東西雖敝舊,卻皆是用心打理擦拭過。
真不知這神君如何在其間生活,也許他不飲不食,吸風飲露。
阿秋心想,若是嫁給他,便要從此在這裡生活麼?但當即,又立刻将這念頭從腦子裡拂去。
家國之業未競,半壁河山仍在破碎戰火之中,她難以想象自己會生出嫁人念頭。
隻身處此時此地,便自然會有一種遠離人世的遙遠感覺。仿佛栎陽宮外的一切,都變作了不真實的幻夢。
她舉步離開這間偏殿,剛合上身後的門,正要沿着長廊離開,心下忽然生出異樣感覺。
在自己的記憶中,今日應該是首次來到這座栎陽廢宮,何以她這一路自偏殿轉出來,卻似是對這裡的宮室方位一清二楚?
按理,此處是久無人迹的廢棄陳迹,應當透露着生人勿近的味道。
但從她踏入此地開始,便不覺得呆在此處難受。而到了與栎陽神君晤面後的此刻,對這裡的一切,甚至會有一種熟悉親近的感覺。
明明此地是那般不宜活人居住。
再多走得兩步,她心生感應般,倏然回頭。
映入眼簾的,是數道幽深曲折的回廊,兩邊皆以枯石假山疊作屏風,遮掩視線,回環無盡。
有簌簌夜風穿過其間,星光爛漫其上,青草離離。
她登時腳下如生了根一般,再也挪不動步。
“師父!師父!”清脆的小女孩叫聲,自遠處傳來。腳腕間懸鈴的響聲,随着輕捷的步伐,叮鈴鈴襲入耳中。
是廊接廊,水接水,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卻總是找不到想見之人的身影。
再往前跑得幾步,她幾要跌倒,一雙有力的手将她攙起。
擡眼望去,滿目飄拂的繡帷之前,是男子金羽黑氅的高大身形。
銀絲如雪,五官如刀削般英挺深邃。
那是……?
阿秋的視線,忽然被淚光填滿。
她想,許是太想念他,故此即便在幻覺中,亦會總将看到的任何人都當作是他。
眼前的幻覺倏忽退去。
回廊一如來時,寂無人蹤,隻餘星光蔓草,無盡延伸的幽深。
但到得此刻,阿秋心中已然肯定一件事。
她曾經來過栎陽廢宮。
她并非第一次見到燭龍,也并非第一次來到這回廊幽境。
自到此地,屢屢誘發她的心象幻境。但人不可能在幻境中憑空捏造出以前從未見過的人和事。她心細如發,這個道理一想便明。
隻是,那究竟是何時的事呢?為何此刻在腦海中搜尋,卻是全無印象呢?
還有在燭龍異動之下,受驚昏阙時所經曆的那個夢境。那夢裡有褚元一,蘇錦蘭,還有——天子謝朗。
現在回想起來,燭龍當時卷地襲來的情形,大約并不是想襲擊她,而應是聽聞“阿秋”之名而起的躁動。
燭龍顯然極具靈性,亦不是那般輕易攻擊人類的,否則栎陽神君也不會将它飼養于宮中。
那麼便隻有一種解釋:燭龍亦曾非常熟悉“阿秋”這個名字。
阿秋幾有一種沖動,便是立刻将栎陽神君叫出來,讓他來解釋這一切的因由。
他是久居此地之人,必然清楚這裡發生過的一切前因後果。
但終究,原本在袖中捏緊的拳頭,又慢慢松了開去。
她心裡有個聲音說:她并不想要知道這一切。
這些,與她所要做的事情毫無關系,她不需要知道。
師尊萬俟清的警告,言猶在耳。
“若你們的過往是幸福的,此刻你們也不會在蘭陵堂。”
世間再不會有任何身份,比蘭陵堂的神兵堂主,少師顧逸唯一傳人的身份更為尊貴。她又何必再執着與好奇,過去的事情。
人隻知她是蘭陵“荊轲”,顧逸傳人,大衍朝唯一的大司樂石挽秋,而以這個身份活下去,于她也已足夠。
阿秋立定心意,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栎陽廢宮。
栎陽廢宮中,回廊盡頭,假山之後伫立的人,就那般看着她推門而出,果決離開。
冰涼如雪的眼眸裡,卻沒有任何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