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朗那般的懷念她,趙靈應為她一諾,可以不顧惜自己生命,她活在師父孫内人怅惘的歎息裡,活在定遠侯李明遠送出的《千秋萬歲》、《與天同壽》的故事裡。
唯獨自己,對于她根本地毫無記憶。
但即便如此,阿秋仍然感到自己胸腔裡跳動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是預知即将分離的苦楚,和無盡的悲傷。
那似是隐藏在身體深處,藏于血脈的痛與憾。
燭影晃動,但見床帷前伫立的上官琰秀,正一件一件地去除發髻上的簪、冠、珠飾。
那累累流蘇的鳳鳥簪,就那般被她毫不在意地随手放下,沒有一絲猶疑。
她将發飾盡皆去除幹淨後,一頭長發散落下來,猶如瀑布,更顯得身形秀美窈窕。
阿秋想要開口叫她,卻醒覺自己發不出一絲聲音。
接着是更衣。哪怕是隔着帷幔,隻能大概見其身影,也瞧得出她是正在脫卸厚重繁複的皇後常服,最終換好的,是一身簡單輕盈而無累贅的普通素服。
做完這一切之後,琰秀的身形頓了一頓,似是猶豫片刻。
最終,她仍拿起一隻發簪,别于頭上。
那發簪的樣式,隔簾窺影亦可覺其笨重無華,與她之前所卸的繁複精美的鳳簪,幾不可同日可語。
但即便遠望着,阿秋亦覺得有些眼熟,很是親切。
琰秀這是要就寝了嗎?
但阿秋忽然覺得不妥。即便從未在後妃宮中生活過,她亦想得到,皇後就寝前,卸去首飾衣裳這些事情,必定是由衆多宮人來伺候的,怎會讓琰秀親自來做這一切?
且此刻殿中除了她與琰秀之外,便是空無一人,單聽聲音便可知連值夜的宮人皆不在。
她正自胡思亂想,眼前卻見琰秀的纖巧身影,直走到她的床前來。
到了此刻,她輕快的心情似乎瞬間不見。走向床沿的每一步都走得極慢,似是無限沉重。
阿秋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不知為何,她竟然會感到極其強烈的緊張。
說起來,雖然夢見過琰秀不隻一次,她早已是她夢裡的故人,但是細想起來,自己似乎從未在夢中見過琰秀的正面。
也即是說,其實她并不知琰秀長什麼樣子。
但她熟悉她的一切。琰秀的姿态、她的聲音,她的語氣,無論琰秀的一舉一動,都能牽動她的心。
她甚至覺得琰秀可能是她在世上見過最美麗的人,雖然實辄,從未謀面過。
阿秋下意識屏住呼吸,等待着琰秀掀起床帷、露出她真容的那一刻。
眼見琰秀的身影伫立床邊,緩緩擡起一隻手,向素白的紗帷挑來。
阿秋再說不出任何話,隻能睜大眼睛等着。
那隻手懸在半空,似乎微顫,卻終究沒有觸碰帷幕。
時間便在這一刻靜止,在阿秋的感覺裡,仿佛是過了一生那麼長的時光。
風雨荏苒,四季變換,陰晴霜雪。
她忽然聽得泣聲。
那聲音先是壓抑的哽咽,接着愈來愈大,最終成為失聲的痛哭。
帷外人在顫抖,哭泣而不成聲。
阿秋的心頭隻餘茫然。
她不知道琰秀為何要哭,但她也說不出一句安慰琰秀的話來。
她聽得琰秀抑制住感情,低聲地道:“我并非硬下心腸舍棄你,隻是半生已盡,我發覺仍想為自己活一次。若你不是……這皇朝唯一的嗣女,我是會帶你走的。”
阿秋聽着她這番表白,心頭卻隻有一片寥無邊際的空茫。
像是鈍痛,但鈍痛中,似乎又有一絲欣然。
她不知道阿秀要去哪裡。可她在夢裡,和阿秀相識也好像有了半生光景。她一直都能感覺得到,夢裡的阿秀似乎并不開心。
無論是從前在閨閣中題字寫詩的少女,還是後來宮帷裡寂寞的女子,阿秀始終都是憂郁的。
她不知道阿秀做了怎樣的決定,但她聽得出來她的決絕和勇氣。
無論這決定有多痛,她也希望阿秀能夠為自己活一次,而不是作為大桓的上官皇後,寂寥地存在于宮廷某處,讓一生芳華消耗殆盡。
“我不知道我們此生會否再見。”
“但你要相信,我心中始終有你。”
不知為何,聽得這句時,阿秋心中忽然劇痛,幾有想要失聲哭喊的沖動。
這便是咫尺天涯,此生不見嗎?
她明明感覺得到,對面的女子,字字句句裡都包含肝腸寸斷的心碎與柔情。
她努力,再努力地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帷幕之後的容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