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自幼會夢見的好友,一直在另一個世界裡陪伴她的故人。
可那隻舉着的手,終究沒有揭開床帷。
上官琰秀掩面,決絕地轉身,踉跄地向外間疾奔而去。
淚珠盈滿,忽而模糊了阿秋的視線。
她隻知自己淚流滿面。
外間忽然響起鈍重的聲音,然後是燭台翻倒,家什撞落一地的重重撞擊聲。
粗重的喘息聲,在宮門外響起,由遠及近。
有重物曳地的聲音,那聲音極為熟悉。
這粗重宛如獸吼的喘息,和重物曳地的聲音,聽上去都那般熟悉。
阿秋腦海中掠過一件熟悉的物事。
那就是曾在謝朗手中見過的,長過七尺,黃金鑄紋,寶光燦然的祖龍劍。
她的心忽然揪了起來。
阿秀還在外面。阿秀不會武功。
她一時急得冷汗直流,卻無論怎樣都掙不起身子。
金光乍迸,隔着帷幕亦可感到勁風殺氣鋪天蓋地般卷來。
一聲巨響,外間的屏風被劈得粉碎。而散發着黃澄澄光芒的祖龍劍,直插在她的床前。
若再近半尺,那便是插在她身上了。
阿秋此刻,已然驚得手足無措。
琰秀的身影重又出現眼前,她攔在前方,卻被迫得一步步往床的方向退卻。
她尖叫道:“你不能傷她!她是你的親骨肉!”
一個高大魁梧的散發男子身形,陰沉沉地罩在宮門前。腳步踉跄,卻是散發着迫人的氣勢,向着琰秀不斷逼近。
但體型上阿秋卻認得出,那卻不是謝朗。
鈍重的冷哼響起,道:“她若是我的骨肉,你此刻又是要去哪裡?”
這兩句話似是毫無關聯,但琰秀卻被問得無話可答,隻是顫抖,卻仍不顧性命般,全力護在床前。
那男子冷冷道:“你都要走了,還管她作甚?你前腳出去,我後腳便殺死她,你又能如何?”
上官琰秀本來無一言可對,卻終至于被激怒,怒叱道:“司馬炎,你果是禽獸!”
阿秋到此刻才知,這披發仗祖龍劍而來的男子,竟然便是大桓的最後一任皇帝,司馬炎。也難怪,天子之劍,唯天子可用,她早該想到。
那麼,他便也是琰秀的夫君。
阿秋的腦子不受控制地想到史書之上,前代宮人口中,曾提到的那位末帝。
“荒淫無度,倒行逆施”便是對他最多的評價。
在他一朝,樂府興盛至萬餘人,樂部分為十部,棠梨雲集了各國美姬豔女無數。在他繼位前期,尚有“青衫一劍,傾盡江左”,文武全才的中書令上官謹支撐,赢得渡江大捷,但最後幾年,尤其是上官謹隐退後,朝中風氣日下,拍馬阿谀之輩結黨成風,上欺下瞞,到得橫州叛變,水師順流直逼建章時,朝中已再無一可用之人。
前桓沒有覆滅于胡馬的南下,卻是直接覆滅于昏君的無心政事,和小人伺機而動的内讧之中。
阿秋從未料到,會在此刻,親眼見到這位傳說中的,亡國之君。
司馬炎聽得琰秀的話,卻是仰天放聲長笑,直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須臾,他狠狠地道:“我确是禽獸,可你又好得到哪裡去?”
他步步進逼,聲音裡飽含着憤恨:“一國之母,邦之名媛,上官家最有名的才女,卻要因一個男人私逃出宮去!上官琰秀,我雖不是個好皇帝,但我從未想過抛棄司馬家給我的責任。無論我再不心甘,再放浪形骸,我從未想過抛下這一切。但你,卻是将皇家與士族的體面抛棄得幹幹淨淨,敗壞得體無完膚!”
這近乎石破天驚的訊息,卻是将阿秋亦驚得目瞪口呆。
琰秀她今晚,原來竟是打算私逃出宮而去的?
且是為了一個男人。
一念及此,連阿秋的背上,冷汗亦是涔涔而下。
琰秀的膽子,看來并非一般地大。即便尋常門閥貴女,要避過家中衆多婢仆眼線與人私奔,也是不可想象的事。琰秀身為一國之母,又從未經曆人世辛酸疾苦,竟覺得自己帶着一婢半仆,便可以從容逃出重重宮牆去。這屬實是托大了。
上官琰秀到了此刻,反似豁了出去。她腰闆挺直,恢複了從容娴靜的态度,卻仍是死死護在床前,平靜地道:“自入宮以來,我便形同幽禁,除了重大慶典須在臣民前露面,又或者外使如李将軍到訪,大桓早已不需要我這個有名無實的皇後。你若需皇後,随便在你的美人中冊封一位便是,相信十三叔他也不會反對。”
阿秋曾聽得上官玗琪提到過她十三叔公,而琰秀是上官玗琪的姑母,故此琰秀口中的十三叔便是上官謹。
她頓了一頓,再道:“至于上官家,十三叔乃何等之人,他見識高遠,襟懷灑脫,斷不會非要以國事來為難我一個晚輩侄女。我已順從家族的意願嫁過一次,而結果有目共睹。上官家,是不會不接受我的。至于士族其他人的想法,恕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她淡然道:“陛下這般日日飲宴作樂,廣築宮室收納美人,士族參劾您的人還少嗎?您不也一樣地依舊我行我素。”
司馬炎聽着,卻愈聽愈怒,喘氣愈來愈重。因上官琰秀的每一句話,都正戳中他要害,令他反駁無門。
他啞聲道:“如此,你是非走不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