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卻覺得他這一問好生古怪。他是皇帝,上官琰秀私逃,乃無可寬赦的罪過,他若願意,直接令掖庭司将她押下即可,即便是上官家,在這人證物證俱在的情況下,亦沒法說什麼。何須還問她意見?
上官琰秀身形單薄,卻在他的質問下,挺立得愈加直。
她斬釘截鐵地道:“若要我不走,除非你殺了我。”
司馬炎身形猛然頓住,想來是從未想到過上官琰秀的回答,竟會是如此堅決。
其實便連阿秋也未曾料到。琰秀在她心中,從來是高雅娴靜的大家閨秀,文秀中透着柔弱,甚或有幾分天真,又有一種無可奈何,總被雨打風吹去的傷感。她從未想到過琰秀生平為自己做的第一個決定,便是這般的激烈而無悔。
她這出宮的念頭,怕并不是一時昏頭,而是在漫長的接近幽禁的歲月裡,百轉千回,輾轉反側,終至于明決了自己的心意。
司馬炎身形魁梧結實,若非酒色長年浸淫,他必也是一名好手,否則也提不動祖龍之劍。但此刻對着身形遠比他弱小的琰秀,卻沒來由地洩了氣勢。
他因憤怒而結巴地從嘴中迸裂出幾個詞來:“你……你當我,不敢殺你麼?”
任誰也能聽出他話中的色厲内荏。
琰秀站得更直了些,堅定地道:“那你殺罷!平心而論,”她的語氣忽然軟弱下來,續道:“宮中這些日子,着實生不如死。”
司馬炎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兩人沉默着,可其間綿亘着的,是無窮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司馬炎忽然重重地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喜歡我,故自你入宮,我怕你厭煩,極少去擾你……難道,這有什麼不對嗎?”
琰秀不等他再說,已然打斷他的話,道:“陛下,你此刻是打算放我,還是殺我,請速決定。”
連局外人的阿秋也能聽得明白,這便是沒有再說的必要了。
也許琰秀早已心死,又或者她從未放過心思在司馬炎身上。無論是什麼,此刻都沒有再說的必要了,因為她已經下了決心。
司馬炎再度仰天長笑,那笑聲如同野獸嘶吼般,充滿激烈與不忿,笑聲畢,他重重地道:“好,那我便成全你。”
自阿秋的角度,卻看不出他所謂的成全是放琰秀走,還是要殺了她。
她心中正在發急,卻見身前人影晃動,竟是司馬炎搶到了床前,舉起祖龍劍,挑開了帷幕。
一張濃須大眼,卻因酒色熏陶而過分蒼白的男子面容,便那般呈現在她眼前。而後便是祖龍的鋒銳劍身,精光四射地橫在她自己身上。
阿秋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情形之下見到前桓末帝。
司馬炎的臉容扭曲,獰笑着道:“那便讓我先殺這野種,而後再殺你上官琰秀。你既要抛棄她,又要做出不舍的樣兒,我便要你看着她一寸寸被祖龍肢解碾碎,讓你在身死之前,先經曆肝腸寸斷,寸寸淩遲的滋味!”
阿秋若能張口說話,必也會大罵此人卑鄙狠毒,不可理喻。
可她明明見到,司馬炎揮劍劈下時,臉上是自己也無法相信的,絕望至于極點的崩潰。
“阿秋,阿秋!快些醒來。”
一個清麗柔美,宛若仙籁的聲音,焦急地響起,似遠又似近,正不住呼喚着她。
她感到自己背上源源不斷的真氣輸入,明明是一脈真氣,仔細辨别卻具兩種性質,其一如最純淨的冰雪,其二卻似烈火驕陽,彼此纏繞,陰陽相生,雖與她修煉的門路迥然有别,卻是在盡力催發她本身的鬥志和活力。
呼喚她的這個聲音那般熟悉,卻又分外親切。
現下她知道了,上官玗琪的聲音,原與琰秀是有幾分相似的。
她睜開眼睛,見到的卻是燈火通明的金陵台。
映入眼簾的是上官玗琪清麗絕俗的容顔上焦急的神情,但經曆一夜奔波後,她瞧上去也有些憔悴。
阿秋此刻此身所在,正是金陵台内顧逸的卧室。她所躺卧的,正是顧逸的床榻。
大約因上官玗琪并不熟悉金陵台内房屋分布的格局,故此直接将她帶來規格最高的這間卧室,橫豎顧逸不在,金陵台便是空無人迹,亦說不上什麼違背禮制。
重回人世便是在此處,又有信賴的上官玗琪在側,無限溫馨記憶浮現心頭,與方才夢中情形險惡,幾乎是天差地别。阿秋亦不得不暗自生出再世為人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