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趙靈應。她的來曆與動機,現在都成了最大的問題。
前代飛鳳四衛如今已折一人,曾幾何時,曾同曆風雨,共克時艱的信任卻再經不起另一個打擊。
阿秋一直侍立在龍榻之側,留神關注謝朗動靜,此刻及時開口提醒道:“陛下快要醒來了。”所有人立刻默契噤聲。
謝朗慢慢睜開眼睛,眼神在半空中由空茫逐漸聚焦,最終落到離他最近的阿秋面龐上。
不知為何,回想起夢中,栖梧桐密室内謝朗凝視自己的目光,阿秋對上他此刻眼神,總有不寒而栗之感。
她再也無法就那般簡單地将謝朗視作君王,而非一個連孩童也不放過的殺人兇手。
謝朗嘴唇翕動,所有人的心登時都懸了起來。
每個人都想知道,他大夢初醒之後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他神智是否清醒,方才聽見了什麼,夢魇時的事又還記得多少。
從他醒來的第一句話,便可得知這一代帝王如今的意識清醒與否。
謝朗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慎重無比。
但聽得他那句話,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知道他無論思緒還是言語均正常,仍是他們所熟悉的那個謝朗。
因為那才是大衍君主,在經曆這一切出乎意料的事情之後,應該有的反應。
謝朗說的是:“少師何在?”
大衍廷尉,天牢。
四壁潮濕陰暗,地形亦狹窄逼仄,僅餘一線天光,自石壁上照進來。但較之阿秋曾呆過的地牢,已算好了許多。
至少還有天光,那意味着一線生機。
地牢是純以燭火照明,終年不見天日。
阿秋第一眼,便望見那一線天光中,趙靈應盤膝而坐的身形。瀉落的光線如瀑,勾勒出她的發絲剪影,她的面龐仍然是那般靈秀生動,隻是臉色因失血過多,變得蒼白。
不知為何,在再次夢見琰秀之後,連帶地,阿秋對于眼前的趙靈應再也生不出一絲提防和惡感來。
她現在已然知道,趙靈應便是琰秀在寂寞宮廷歲月裡,唯一的知交好友。且是在琰秀身故之後,仍一直記得她生前請托的人。
謝朗與琰秀自幼相識,是一起長大的總角之交,可他即便身為男子,也未曾做到如趙靈應一般。
故此趙靈應曾經當面怒斥:“大虧友道的,正是陛下。”
琰秀的好友,也可算是她的好友罷!
她本能地近前,想要為趙靈應療治傷勢,卻被趙靈應微笑着,言簡意赅地打斷:“多謝,但不必了。”
阿秋是陪謝朗一起來的。因謝朗指定,本來應該由顧逸陪同他來。但顧逸既然不在,便由阿秋陪同也是一樣。而在場之人,亦沒有任何人反對,顯然是認同了阿秋作為顧逸代言人的身份。
謝朗在阿秋身後沉聲道:“聽說你不甘就死,便是為再見我一面?”
趙靈應微哂,接着目中露出狡黠光芒,淡淡地道:“陛下可想知道,安江東的長久之策?”
隻這一語出,阿秋便知,趙靈應仍然是那個趙靈應,大衍的一代才女。即便她此刻已将就木,卻仍能憑借過人心機,将任何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世間能釣人如餌者,無非權利名色。隻要餌中其好,根本不愁其不入毂。趙靈應正用自己生命最後的時光,親身示範給阿秋看,何謂謀士之局。
謝朗剛一醒來,聽說趙靈應的事,立刻便下床,撐着虛弱身子來天牢,且除了阿秋之外,一個人都不肯帶。
他聽得趙靈應之語,蒼白臉上亦露出了苦笑神情。繼而深深注目趙靈應面龐,道:“大哥可以說不嗎?”
以趙靈應高才,若說一代君王,不心動于她的臨終妙策,是斷無可能的。隻是謝朗明知趙靈應在激他,卻終于無法罔顧她即将撒手人寰的事實。
趙靈應眼中亦露出笑意,竟帶着幾分天真地道:“當然不可以!”
這是阿秋自識趙靈應以來,首次在她眼中看到發自内心的,毫無掩飾的燦爛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