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亦直接導緻了以她的出衆才貌,卻成為了家中那個,必須遠離故土家人,前來建章等待機會的女兒。
她如此想法設法誘導琰秀争寵,固位,醉心樂舞,至少部分原因,便是望她不要步母親的後塵。
女子一旦嫁人,便注定終身都是在男子的後宅或者後宮裡度過,無論她自己喜歡與否,快樂與否,都是一生。這是沒有選擇的事。
既如此,她甯願琰秀能抓住一些能抓住的,實在的物質與快樂,好過顧影自憐的一生。
因此,得知琰秀懷孕的消息時,她幾乎喜得要跳起來。
這意味着她以往契而不舍的努力,終于收獲了堅實的成果。無論琰秀誕下的是皇子還是皇女,都将是琰秀和她後半生的有力倚靠。
這孩子是她費盡心思籌劃才得來的,她很清楚,且恐怕日後亦再難有這般的機會。
琰秀第一次亮相于燕歌台參加舞宴的那一晚,皇帝駕幸栖梧宮。
那一晚她并不在,而是留在織室趕白纻舞上演所需要的舞服絲衣。因此也并不清楚那一晚的情形。
隻是當她一大早趕去栖梧宮送樣衣時,險些被眼前的情景吓壞。
寝殿正中,琰秀常用的一張書幾,被當中劈成兩段。看其刀口,當是重器一刀砍削而成。其上筆墨書紙撒了一地,幾個硯台跌得四分五裂。
常值守于外間的那位掌事姑姑冷若冰霜地立在殿門口,吆喝人打掃收拾。
瞧得她來,那姑姑沒好氣地道:“兀那織室的丫頭,你是活太少了嗎?正經事不做,整日地來栖梧宮閑逛,你當這裡人人都像你一般,不務正業,不奉君上,悠哉遊哉隻圖一個自己高興嗎?”
她再遲鈍,亦聽得出這必是指桑罵槐,皆因以往她來,那姑姑雖然冷淡,但并不刻意針對她。事實上,這姑姑對于她是無視的,她來便來,她走便走,姑姑大約隻管看住琰秀不投井不上吊,其餘人在她眼中簡直是不存在的。
她其時年紀雖也小,卻也不是容易被吓住的,笑道:“我年紀小,若論事主盡忠的侍奉之道,确該向姑姑您多多學習才是,常來栖梧,也是仰慕姑姑風儀。”
這一頓信口開河,卻果令那姑姑沒了脾氣,自管咕哝着,卻再不針對她。蘇錦蘭已從寝殿裡間出來,給了她一個眼色,立刻帶她進去。
看到琰秀時,她才放了一半的心下來。因琰秀對鏡而坐,正由宮人替她梳妝,其模樣與平時并無二緻。
她想問琰秀發生了什麼事,卻又覺得不便開口。
蘇氏低聲地道:“昨晚陛下忽然駕臨,因以前極少有這情況,故殿中情形有些亂,讓趙姑娘見笑。”
蘇氏已知曉她是東吳都督趙家之女,與她也算半個同鄉,故此客氣喚她“趙姑娘”。
乍聞此訊,她一時間不知是驚或喜。
喜的是,這是她第一次為人謀算,誰料想效果如此之好。昨日宴上,她便注意到皇帝雖然左擁右抱,眼光仍不時往這邊瞥來。隻未料到他行動如此之速。
驚的是,依目前情形看來,結果似乎并非是她設想的那般。但礙于顔面,她又不能開口問。
外間那褚姑姑仍然在數落不休,琰秀忽然提高聲量,冷然向外間道:“若這般事,再有下回,姑姑天明見到的,隻會是我的屍首。”
琰秀在她印象中,一直都是個文秀溫婉的少女,她第一次見琰秀動怒,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若是說别的,褚姑姑是宮内老人,必然會頂撞一二,可她說的是“見到我的屍首”,當是戳中了宮内諸人的痛腳,連那般剛硬的褚姑姑都立即噤聲。一殿内外瞬時安靜得落針可聞,再無一人敢喘大氣。
在此之前和之後,琰秀都從未對她提過隻言片語,與皇帝間的事。
于她,這個人仿佛是不存在的。
自那天以後,她看着琰秀日複一日隆起的小腹,心中喜憂摻半。喜是因為即便皇帝從此不再踏進栖梧半步,這個嫡子亦會是琰秀和她下半生的依靠,憂則是每每望到琰秀那淡然忍耐的模樣,便會莫名生出忐忑不安的心情。
她能感受到文靜的琰秀心中,似乎醞釀着一個巨大的風暴,隻她無法猜到那是什麼。
這個孩子可說是她一手促成,連琰秀亦從不曾知道她暗地裡的那些謀算。自那時起,她便在心中暗自立誓,這個孩子無論是男是女,她必要傾盡全力扶助輔佐,使他登上龍座。因隻有這樣,琰秀才可以自皇後做到太後,在這美人前赴後繼,妒忌與讒言橫流的宮中,平安地度過此生。
而那時的她,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織室工女而已,就已在謀算帝王之位。整個王朝沒有人會想到,日後她會是一手締造大衍天下的飛鳳一人,如此野望并非自不量力的狂妄。
但人算不如天算,她忽略了至關重要的一件事。
那便是這所有謀算宏圖的前提,是假定琰秀會終此一生,老于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