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陽神君不知從何處取得火折、油燈,想必墓室中也存有此物。他已将火光打亮,微微的光輝蔓延在室内,這卻是三人自入地道以來,首次看到亮火,一時間眼睛還頗有些不适應。
令他們覺得詫異的是,栎陽神君手持燈火,背向他們面壁而立,手上卻并沒有什麼像是卷軸之類的事物。
但不過一瞬之間,阿秋便望見了栎陽神君口中所說的《韶》、《武》繪卷,整個人亦如遭雷噬般,呆立當地,半天回不了神。
那是上下兩幅連綿無盡的長軸壁畫,全部宛然刻繪于石面,即便隻是粗略觀看,亦可感到一種恢弘氣象鋪面而來。
她本身便精擅樂舞,純為壁畫吸引,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幾步。
栎陽神君淡淡地道:“上幅為《韶》,贊美歌頌的是文治,是一派雍雍穆穆、揖讓有序的上古之治、先王之道的景象;下幅為《武》,是赳赳武夫,舞動幹戈的景象,意在揚大國之威,表達的是上下一心,令出必行的整肅氣象。”
若說舞姿吸引人的,常是動作之曼妙精絕,姿勢之優雅翩然,但這《韶》、《武》給阿秋最大的沖擊,便是原來世上竟有種舞蹈,根本不須多麼繁複華麗的動作和技巧,隻是簡單的俯、仰、輪臂,進、退,便有種無形無象氣勢蔓延其間,而且那更像是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可通天地,禮敬鬼神。
上官玗琪初見時亦是驚愕,片刻後難以置信地道:“我從這靜止的畫面中,竟感受到了應用于征伐的兵氣。即便是這副贊美文治的《韶》樂,其實仍有風骨铮铮,金戈鐵馬之意。”
她亦湊前近看,而後肯定地道:“這壁畫上陰陽線的石刻線條,是上官家‘君子劍’的劍意。”
栎陽神君淡然道:“令叔公是一代名相,亦是一位儒将,當年‘冰篁’在他手中,亦被稱為江東第一名劍,故此他會以劍尖将這全本的繪像,反面覆刻于石壁之上,也不奇怪。”
上官家學不止傳承于書道,亦囊括了丹青,而上官謹更是家族中集文武之道的大成者,故而他以劍代筆,以刻代繪,将原本的《韶》、《武》繪卷翻刻于石壁之上,且筆意融于劍意,遂有這壁畫存于此。
上官玗琪伸手,靜靜撫摩石刻良久,方才道:“十多年前,姑母的葬禮之前,叔公曾有長達一個月的時間,拒不見人,亦謝卻一切交遊。那時人人皆以為他難以承受姑母過世的打擊,回了家族墓地靜修,隻有我知道他并未回去。現在,我終于知道那段時間他是在此處,潛心雕刻此畫。”
蕭長安說出了答案:“他是以作此畫,寄托自己的哀思,宣洩心中的悲憤與怆痛之情,而亦借着此畫,他才可以漸漸窺得那天人合一的羲皇之治的境界,從而走出皇後離世的傷痛。”
他亦伸出手來,以指尖感受凝注其中的劍意,道:“他必定是先作《武》,以這六十四名武士的剛勁姿态、磅礴氣勢,馬踏鷹揚之姿,抒發心中不平之氣,憤懑之感,而臨摹到後來,劍意中的淩厲和鋒芒漸隐,而代以更為雄渾大氣的國之武事的雄強之美,這便是《武》提振士民之心,抖擻軍威,使執政者儆醒而如履薄冰的力量所在。”
阿秋接着道:“那麼他其後再作《韶》時,心中便漸揮去個人得失與感傷,而将精神融入了華夏一脈,上承自羲皇時代的雍雍穆穆、熙熙濟濟的德政情懷。《韶》的音色,想必和悅而美,無峭拔峥嵘之音,無突揚激厲之聲,是令天人均可融合一體,忘卻神形的嘉樂。”
因從畫面所繪舞者姿态,她即可看出,六十四名巾舞者的動作神韻均與目之為“俗樂”的宮廷女樂迥異,幅度極小且姿态内斂,更無誇張飛揚動作,但舉手投足、起居進退間皆自有一種極其莊重的儀範。
與其說是“舞”,不如更像是揖讓進退的演示,關于“禮”的秩序與萬物各得其位後的一種象征和圓滿。
栎陽神君接口道:“這個自然。箫韶九成,鳳凰來儀。不同于《武》的征伐與渾厚,《韶》的聲音宛如鳳凰和鳴,是使人聞之會渾然忘卻權位名利的天籁。”
阿秋問道:“《韶》、《武》傳世之姿,世間隻有如此一本繪卷,可上官大人将此卷覆刻于石壁後,原畫上的筆迹便被劍尖磨去,等于毀了,而這唯一傳世的畫像又留在了封存的墓室中,上官大人這豈不是蓄意令作為天子之樂,國之正聲的《韶》、《武》失傳嗎?”
雖說以《韶》、《武》為琰秀陪葬是武帝司馬炎的旨意,但上官謹曾因在意萬卷圖書文集法帖的傳世價值,而在再度開陵時,便自作主張,将這些書冊全部遷往栖梧宮封存。皆因他認為文化典籍傳諸後人的價值,要遠大于封入地宮不見天日。
當然亦有可能是出于保護典籍的考慮,因為墓室終究潮濕陰冷,即使封存不動,百年後這些書冊怕都會化為齑粉,便枉費了前人一番心血。
但上官謹若是想到了需令古籍可以傳世,便不可能忽略掉這幅他耗時一個月摹刻而成的《韶》、《武》壁畫。他若曾想令其傳世,要麼可以當時便直接以繪卷陪葬,過後拿出便是。要麼亦可以在後來開陵時,便教工匠多臨摹幾份,帶出墓去,那麼《韶》、《武》亦可有摹本傳世,不至于寥無痕迹。
上官玗琪沉吟道:“或許他當時因姑母過世,過于悲恸,能借着摹刻《韶》、《武》走出來已是不易,無暇再顧及那麼多。”但人人皆知恐怕不是如此。上官謹何等之人,自壁畫排布如列兵的嚴整宏大氣象,便可知他所慮既深亦遠大,絕不會出這種無意識的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