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卻忍不住道:“熙甯皇後之死,對于上官大人打擊竟然如此之大嗎?”
見上官玗琪詫異目光向自己看來,她解釋道:“我從前聽說的事迹裡,隻覺得上官大人文事武功無一不到了超然拔世的程度,兼又高瞻遠矚,力挽狂瀾,是英雄亦是高潔灑脫的名士,但從不知他有如此重親情的一面。”
上官玗琪喟然歎道:“确然如此。十三叔公也是守墓人傳承出身,冷靜理性,嚴謹自律,甘于孤獨,與上官家男兒多半俊逸多情的性格截然相反。即便在他位極人臣之後,這一點亦沒有任何改變。但是,姑母之于他,亦如我之于姑母,不僅是親人、晚輩、弟子,更是家族之中唯一可以理解他的人。而當姑母離世,他會覺得在這腐朽的世間,再也見不着一絲的光彩,而自己為之奮鬥半生的大桓,也已經隻剩下一個垂垂朽矣的空殼。這種舉世皆醉而我獨醒,無一人可語的孤寂感,才是擊倒他的真正原因。”
栎陽神君接口道:“所以,《韶》、《武》繪卷,是他刻意留在武陽陵内的。因他根本不看好南朝接下來的宿命。他很清楚自己退隐之後,武帝荒淫昏庸,内亂會紛纭而起,無論最終誰得到天下,或是北方胡族,或是南朝世家門閥,都隻會是為一己之私欲而傾軋天下的狼子野心之徒,羲皇治世将永不可複得,即便禮樂複興,後世亦隻會以其為裝模作樣的工具。既如此,不若使其永埋地底,因此祭奠逝去的熙甯皇後,也是治世最後一線餘輝。”
當他說到“狼子野心之徒”時,上官玗琪和阿秋不約而同地,都以餘光瞥了一眼蕭長安,而後者似毫無所覺,正在思索這番話。
上官玗琪道:“但他沒有料到,南朝出現了一個顧逸。”
當她提及“顧逸”之時,阿秋感到無論自己,還是栎陽神君,都下意識地微怔。
蕭長安卻立刻反駁道:“顧逸不過因時就勢,撿了個大便宜而已。即便沒有顧逸,以亂代治必定也是南朝現時諸門閥中産生一個新的皇權,而以當時實力對比來看,若你上官家并無稱帝野心,仍以謝家最有勝算。”
上官玗琪灑然聳肩,道:“南朝數百年以來,代代皇權都是自門閥中産生,于前代政策都有延續,你可見過一朝有本朝如今之銳意改革,朝氣蓬勃之氣象?這便是少師不同于一般權臣的地方。他并非隻謀權術,而更多的是身體力行,天下為公。”
她再度望向壁畫,喟然道:“這也是十三叔公,能于新朝奠基後,便放心撒手人寰,以慰故友的原因。那時他說,天下事已有托付,我終可放心去盡個人的朋友之義了。”
蕭長安不意前代被視為傳奇的上官謹,對顧逸竟有如此評價,一時間亦默然。
阿秋順着上官玗琪的目光凝望壁畫,亦生同感,道:“當今之時,既有師父的治世之績,又有上官大小姐戮力協同,幫助開陵,還有神君肯仗義相助,種種機緣相合,确也是《韶》、《武》再度出世的時機。”
栎陽神君伫立于壁畫前,默然片刻,道:“你們做好準備了麼?”
阿秋錯愕道:“什麼準備?”
栎陽神君道:“《韶》、《武》的樂舞之道,首在正心誠意,并非在講求姿勢動作一式一樣,一模一闆。那樣隻得其形,不得其神。每一代的《韶》、《武》,其實動作舞姿都會有所改進變化,以契合當代精神。”他以手指壁畫長卷,道:“當年上官謹用了一個月時間将此畫摹刻于石壁上,我們即便動作快些,也不可能再花半個月的時間将此畫抄繪成冊帶出去。因此,”
他凝神觀望壁畫,道:“我會設法激發畫中的氣象意境,使其流動生變,而你們要掌握的便是其中的‘神’,至于動作姿态,能記多少便算多少,本來這也不是最主要的。”
上官玗琪沉聲道:“那我們需要準備的是什麼?”
蕭長安已然搶先答道:“心。”同時,他自腰間掣出紫竹箫來,放在唇邊。
栎陽神君首度向他投來一個贊許眼神,答道:“不錯,就是心。《韶》、《武》的演奏,需要的便是以心為祭。”
他的話音剛落,蕭長安所吹的箫聲,已自悠然而起,在墓室虛空中回旋,起落皆中節,如兔起鹄落,杳然無痕。
上官玗琪皺眉道:“小蕭你曾習過《韶》、《武》之樂麼?”
《韶》、《武》作為樂章仍載于太樂署的樂記之中,但年代久遠,且又是古老的廟堂音樂,即便是音樂家,亦幾乎不會想到去練習此曲。何況蕭長安的第一身份并不是樂師,而是北朝蕭氏精心培養的政治家。
阿秋已代他作答道:“他吹的并不是原本的《韶》、《武》,卻是他見壁畫之象,而自然有所感應節奏,随心而動,受感染而發的音律。但其精神,必定就是《韶》、《武》所頌的文治武功之世。”
栎陽神君歎道:“《韶》、《武》所描繪的,原本就是人們渴望中的理想政治世界。而這個願景,經一代又一代的樂人、舞者反複描摹,到成為如今這副壁畫,又加入了令叔公上官謹曾深藏于心的政治理想與滿懷期待,故此感染力尤其深刻。舞者聞之則可起舞,笛師見之便可奏樂,古時傳說‘聖樂一起,百獸率舞’,皆因人心自然便有音律之道。”
他口中說話,身形已動。其姿态卻是展袖而起,翩然如大鳥,便在這方寸空間内方折回圓,進退俯仰,卻是隐然與蕭長安的箫聲相應相和。舉手投足之間,無比潇灑雍容,翩翩若濁世佳公子,又似乘風而下的羽衣仙人,端的是朗如皓月,杳如孤松。
在那綿延似無盡的《韶》、《武》壁畫前,蕭長安與栎陽神君兩人一吹箫一起舞,登時将這方天地帶入了一種奇異的律動。那似是來自大地深處先民的謠曲,夾以伐木鑿石的斧斤之聲,又似武王伐纣,揮師戰于牧野,聲動殺伐,有不戰而屈人之兵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