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四娘一愣,旋即苦笑,明白阿秋是要自己做出抉擇,亮明立場。
以往商人如公冶扶蘇,奉行的都是“在商言商”,政治态度大多模棱含糊,因南北通行的貿易本就胡漢混雜。自顧逸以下,南朝亦是默許和容忍這種狀況。皆因民要生息,商人要謀利,将民族仇恨置于經濟利益之前,并不明智。
但阿秋在此時此刻向她提出此問,并非是強橫恫吓,而說明南北關系,已到了勢如水火的狀況。
這當然是因斛律光的作為,已觸怒了阿秋。
從前夾在南朝北羌之間謀利的商會勢力,如落玉坊這般,與負責北方刺探情報的隐月族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存在,南朝都可容忍。但到了今時今日,阿秋絕不會再容忍她們搖擺不定,荼毒己方。
她自己險遭敵辱,便是證明。
廳堂中氣氛登時陷入凝滞,連一貫能言善辯,令人如沐春風的公冶扶蘇,也一言不發,面色凝重。
半晌,苑四娘才打破沉寂,苦笑道:“大司樂既發了此問,落玉坊在建章地面,妾還能有别的選擇麼?隻不知,大司樂要求妾做到哪一步?是要将我所知的隐月族機密全部交出,又或是将本樓與隐月族有瓜葛的胡姬全部送去京畿衛?”
阿秋聽得她此一反問,亦暗歎苑四娘能主宰落玉坊至今,手段心機的确過人。
她這一反問柔中帶剛,其實則含了“莫要欺人太甚”意。
阿秋不為所動,冷靜地道:“從前事一律不論。今後如與隐月族隻是商業往來,亦可不論,但所有涉及高層人事機密,必須告知我。譬如斛律光又或者隐月族要透過你約見什麼人這一類事。”
苑四娘沉吟未決,皆因對落玉坊來說,來者皆是客,這等若要她出賣北方胡族客人的情報網絡。
阿秋卻不給她思考的機會,淡然道:“四娘或者還不知道,隐月族的素柔花族主在我們建章,動手做過什麼事。”
苑四娘睜大眼睛,想是始料未及。
阿秋盯牢她眼睛,冷然道:“她于北甯館逼死前代白纻舞姬胡妙容,而這位胡妙容,正是我的師叔。”
她不等苑四娘辯解,截斷道:“我當然知兩國相争利害立場不同,各憑手段取勝。但無論怎麼說,妙容師叔是無辜的,她從未做過任何事插手政治,亦老早退隐為人婦。毫不眨眼地荼毒一名前朝舞姬性命,隻為實現自己目标,不知同為教坊出身的四娘,對此有何感想?”
苑四娘眼神迅速變化,再難掩蓋心中情緒波動。
阿秋知自己的話已觸動了苑四娘。因為無論宮中樂府還是教坊青樓的女子,都是無依無靠,憑一身本事色藝侍人,才能活得下去。她們能活着,已經很不容易,靠的便是彼此相依幫扶。
而素柔花這般辣手無情,視她人性命如草芥,苑四娘知道,必生忌憚。
公冶扶蘇适時道:“此事我可作證,大司樂無一字虛言。”因當時驗毒和查證,均曾拜托公冶扶蘇,且正是他認出那毒正是南朝秘毒“牽機散”。
阿秋再度審視她容顔,淡淡地道:“太常寺掌天下禮樂名教,隻是本朝此刻多事之秋,待得我騰出空來,必會将天下青樓教坊亦收歸我太樂署,歸我這個司樂掌管。既掌管監察,便也會庇護其安穩。你的落玉坊何去何從,四娘可做決斷。”
她的意思明确,南朝近些年百廢待興,無暇顧及整頓青樓藝界。但她隻要騰出手來,落玉坊要抄要拆,都是她一句話的事,皆因按前朝例論,青樓屬于樂藝界,本就屬她這位大司樂管。
苑四娘眼神數度變化,最終歎道:“一切等北羌來朝後再定如何?在此之前,我可保證落玉坊不再為隐月族效力。”
她再一躬到地,鄭重道:“打開天窗說亮話,司樂的允諾并非對我沒有吸引力,若得官府護身,至少青樓中女子被客虐死傷又或者收不到錢的事,便不用我自己找幫會擺平。可是,無論怎樣的承諾,也都需要大衍朝仍然存在,才能生效。”
此刻卻輪到阿秋變色,道:“你的意思,是不看好此次會盟?”
苑四娘長長籲出一口氣,肯定地道:“自隐月族得到消息,北羌十萬雄師,已在南下途中。司樂大人,”她首度擡眼,迎上阿秋眼神,道:“我渡江十數年,對于南朝并非沒有感情,少師這些年來的兢業經營亦看在眼中。隻是,實力懸殊,恐怕南朝的前景并不樂觀。”
公冶扶蘇的臉色亦變,顯是這也是他首次聽到這消息。
而也可見阿秋已赢得苑四娘的好感,她是下了極大決心,才将此高度機密的消息和盤托出。
苑四娘見得阿秋神色,知她半信半疑,苦笑道:“消息于今早來自北羌王庭,大汗身側從來都伏伺着隐月族的美麗間諜。比之你們南朝宮廷自上而下的戒備森嚴,北羌王庭的汗帳向來容易進去得多。”
她繼續道:“此次和議是假,借和議麻痹你們,同時陳兵邊境,令斛律光在建章收買人心,對南朝内部進行分化,才是他們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