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萸之母穆華英,十年前便有“素手閻羅”之稱,阿秋每次對上她,都未曾讨得了好,故一聞她的聲音,便心下戒備。
畢竟她與裴夫人,算有半樁殺夫之仇。
但見地牢入口,一道被拉長的黑影緩緩踱入,雖無聲無息,卻自帶一股懾人的寒意。
阿秋并不明白裴夫人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也不知她這般尾随而入是何用意,手已按上劍柄,戒備更深。
倒是烈長空抱拳一禮,不卑不亢道:“少師禦者動用此處,沒想到驚動夫人了。隻是不知廷尉的人手,如今尚如此聽從夫人吩咐,看來是事無巨細均要上報夫人。”
他意帶諷刺,是指這些臨時監牢早已交給了少師禦者,如今稍一動用,卻能令裴夫人自京城侯府現身于此,可見裴夫人雖名為退隐,暗中從未放棄過經營權勢。
穆華英聽了烈長空的譏诮,倨傲冷豔的面龐上卻無一絲表情,隻以鳳眸冷冷掃過石室。因地方狹小,一眼便一覽無餘。
她冷然道:“你們本不該來此。現在既已經來了,便走罷。”
她說得那般理應所當,好似她不追究他們擅用此處監牢之罪,已是極大寬赦一般。
穆華英雖然早已退隐,卻向來冷傲,且一直有着被視為皇長姊的身份和裴元禮之妻的榮耀,向來便是這般傲慢,阿秋和公冶扶蘇常在朝中出入,都是熟知的了,并不以為怪。
烈長空卻不會接受她這般頤指氣使的态度,皺眉道:“好教夫人得知,此處監牢既已轉交了給少師禦者,我等便有使用查看的權力。夫人不會是這會忽然打算收回吧?”
穆華英至此,才冷冷瞥了他一眼,回答卻出人意外:“此處地牢,并非廷尉所有,乃是我的私監。當時我亦未打算交給少師禦者,是繼任者擅自做主,才又加了上去。”
她這般說完,卻令阿秋不由得詫異之極。
若說此處是田莊是别業也就罷了,一座臨時倉促修建的地牢,且規模如此狹小簡陋,貴為東光侯夫人的穆華英竟然也要來争嗎?
想到此處地牢如此鄙陋,卻在當初那張檔案上标注重要級僅次于天牢,她更覺得百思不得其解。
若非要與穆華英争個高下黑白,依她如今少師傳人的身份,也不是不能。但阿秋向來務實,從不做無謂之争。見得此處并沒什麼要緊,穆華英又堅執此地為她私産,便同意道:“因斛律光從這裡逃脫,我們來此察看救走他的人的線索,目前并無所獲,可否容我們再查勘片刻?”
雖然阿秋與穆華英于私是早已結下梁子,但就對待大衍的忠誠上,阿秋從未懷疑過穆華英。
一個為新朝建立而雙手沾滿鮮血人命,而在功成之後決然身退的人,若說她心中除了國家還有别的,那些别的無論份量多重,也不會令她動搖對國家的忠誠。
故斛律光被擒于此而後逃脫一事,雖令她大失顔面,卻也就不瞞穆華英了。
穆華英聞此,面上驚訝之色一閃而逝,亦不再追問前因後果,道:“那你們查罷。”
說畢,她便垂手飄退而開,于石室一角背向他們而立,靜待他們查看。
阿秋不意得“素手閻羅”穆華英今日竟然這般好說話,先與公冶扶蘇交換了一個詫異眼色,遂道:“那打擾了。”于是一先一後,打亮火折子,開始自牆面至地面一一逐處驗看,連青苔上的泥痕都不放過。
公冶扶蘇更是不住以鼻嗅吸,看看可有迷香的殘餘氣味留下。
穆華英雖背向他們而立,背後卻似生了眼睛一般,嘲笑地道:“即便他們救人時施放過迷香毒霧之類,自這裡到宮中快馬亦得大半個時辰,一來一回,無論怎樣重的迷香毒霧,也早就散了。公冶家主怕是白來這趟了。”
公冶扶蘇涵養極好,微笑回道:“即知無功,為朝廷辦事也當盡力而為,豈可因無功便返。”
穆華英聽他如此回答,倒是略怔了一怔,片刻後答道:“從前倒未聽說過富可敵國的萬香國主,有這般親近支持朝廷。”
公冶扶蘇聞言,似也是一怔。半晌後答道:“或許因如今的南朝,更會令我有家國之感了罷。有……足以信任,可坦誠相托的同路之人。畢竟商道最重信用,生意若所托非人也怕蝕本。”
公冶家雖然以商道通行萬國,也向來是南朝座上賓,在顧逸時代,表面恭維,實則與朝廷一直維持着客氣疏離的距離。
但到了現在,這關系已在不知不覺間,悄然發生質的變化。而這一切,或多或少,均與如今的少師繼承者阿秋有關。
也許因為阿秋的來曆成謎。也許因為顧逸不拘一格選阿秋作為自己繼承者的舉動,令公冶扶蘇敏銳感受到,南朝執政者高高在上,漠然威嚴的面具之下,仍有一顆充滿真性情的心。
而這正是執政者最為難得的一種品性。
也許還因阿秋身上,或多或少總有令他想起那人的影子。
穆華英輕哼了一聲,道:“看在萬香國主的份上,不妨告訴你們這些小輩一件事:神獒營報說昨日西市來了一批北方來的神秘客人,透過羯、羌等胡族商會向漢人采購了一批火器箭矢。不知道這消息會否幫得上大司樂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