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長空道:“是。斛律光被投入這裡後,昏睡約一個時辰,而後醒轉,監聽的人可聽見他在其間煩躁走動,呼叫試探,均沒有搭理。再過得一炷香時間,忽然聽見他發出如狼嗥般的号哭之聲,接着便是以頭撞牆的聲音。我們的人擔心他自殺身死,不得不開門進去查看,而就在此時,五名全身黑衣蒙面的殺手闖入,無論我方的人說什麼,均一言不發,直接破門将其救走。”
他略一猶豫,道:“我當時并不在場,但據他們描述對方武功路數,又經得裴夫人方才提醒,判斷這些殺手應來自西域。”
穆華英冷冷地道:“想必斛律光醒轉之後,在此發現了這株霜華藤,雖不曉得為什麼,但他失态号哭,必然是解讀到了碧霜師姐留下的某些信息。”
她望天冷笑,狠狠地道:“碧霜師姐,你真是好心機,卻也是好運氣!誰曉得你到了最後,還能再騙我一次呢?”
伴随着這一句話出,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因為人人都聽得出,穆華英這句話中的慘痛之情,昭然若揭。
即便是裴元禮死時,穆華英雖然矢志報複,卻也沒有這般的混雜了傷痛與遺憾的情緒。
一時間竟然沒有人敢再接話。
這裡的人,隻有阿秋知道,穆華英曾為了墨夷碧霜之請,私自放走她的獨子墨夷明月。而作為最高司法長官廷尉,這已算是包庇欽犯的大過。
穆華英凝視虛空,幽幽地道:“大司樂你大概知道,我當年追捕華池夫人的重要原因,是為了從她身上獲得,北羌在南朝境内的所有暗樁線人名單,從而摧毀北羌的在南朝的情報網絡。”
阿秋不意她竟肯親口吐露此事始末,立刻應聲道:“是!”
需知穆華英這等人,若是她不想說的事,無論親如兄弟的天子謝朗,又或酷若嚴刑逼供,她都決不會吐露半分。
穆華英道:“我當時将所有從人遣走,将她轉移囚禁于此。這裡是臨時挖掘的,故并無其他人知道。她要确認她兒子徹底安全之後,方肯将線人名單交給我。”
阿秋三人這才明白,為何此處地牢保密級别如此之高,規模卻如此簡陋。原來是避人耳目臨時挖掘的。但因囚禁的犯人是前桓大名鼎鼎的華池夫人墨夷碧霜,且曾由廷尉穆華英親自看守,故級别被界定為高級。
墨夷碧霜在前桓編織的網絡龐大,幾乎當時所有世家均與她有關系,她的被捕牽根動葉無數,穆華英把她單獨囚禁于此,是嚴防,更是保護。
阿秋忍不住道:“你又是如何确認她兒子安全的呢?”
穆華英臉上忽而露出一個笑容,道:“那孩子并非普通人,心計手段都十分了得。廷尉的人放他離開以後,曾數度丢失了他的行蹤。後來出動三支‘天眼’衛騎,晝夜不停交替跟蹤,才未追失他的下落。”
阿秋忍不住猜想二師兄少時會是何等模樣,現在想來,行為舉止卻應與如今的墨夷明月大差不差。雖明知二師兄此刻安然無恙,仍忍不住道:“你既放了他,還跟蹤他幹什麼?”
穆華英苦笑道:“我素手閻羅豈有出口反悔之理。是碧霜師姐的要求,我的人必須親眼看着他安全離開,她才會交出那張名錄。”
阿秋道:“你又是如何确認他最終安全的呢?”
穆華英似是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停頓了片刻,才道:“我的人,直跟他到了北羌的都城,洛陽。”
這次卻輪到阿秋吃驚道:“你們竟跟了他這麼久?”
離開建章,度過長江,再入北羌境内,到達北羌都城洛陽,這期間就算是廷尉的人,跟蹤起來也須改頭換面,切換身份,決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也就意味着,墨夷碧霜在被捕之後,還活了這麼久,以等待兒子的消息。
但誰說得清楚,這究竟是墨夷碧霜的心術,還是穆華英有意的延長,墨夷碧霜在世的時日。
穆華英淡淡道:“這除了是碧霜師姐的要求,也有我的責任。我雖然答應放了這孩子,可也總得确認這孩子是與這些事無關,方能放過。如若這孩子是受碧霜師姐指使,再向什麼人傳遞訊息,那我當然不能放過。”
阿秋到得此刻,忽然大着膽子道:“你不是這般想的,你隻是真的要确認那孩子安全。因為,”
她繼續道:“你說你素手閻羅出口無悔,那華池夫人自然也是一般。她既然隻是向你求這孩子活命,就決不會再讓孩子做與她一般的行徑。”
穆華英不意阿秋一個晚輩,竟敢當面指穿她心中所想,她卻一反常态地,沒有如往常般動怒反駁。她隻是靜靜地道:“按照約定,這一路廷尉的人不會傷害他,卻也不會出手保他,隻看他自己的造化。但在亂世之中,一個半大孩子,獨自跋涉流離,坐船乘馬,那也是什麼事情都會遇得上的。”
那便是二師兄離開了即将辭世的母親,獨自跋涉成長的一路。
阿秋終于得明白,為何同出一門,二師兄全無大師兄的灑脫輕逸,而是深狠堅毅,且對人性不作任何樂觀估計。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墨夷明月這一路所經曆的所有艱險,“天眼衛騎”均會一一回報給穆華英,再由穆華英向獄中的墨夷碧霜轉述。
兒子遠行的每一個腳印,均在娘親的心上碾過,由娘親目送。
她聽不到的是,穆華英冷眼瞧着,這小小地牢之内,墨夷碧霜強忍熱淚,背轉過身的神情,一遍又一遍地道:“師姐,你這又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