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華英忽然舉手推卻道:“不。你的孩兒,仍在洛陽的街道上流浪,生死未蔔。你我的約定,仍然不算完成。”
她突然掩面,道:“再或者,我可以去求陛下。在交出了這些東西之後,你已經是個無用之人,再也不能危害任何事。或許,陛下看在你我的情分和你交出的東西份上,會網開一面,給你一條生路。”
穆華英不知自己心中崩塌的,究竟是什麼。
是曾經仰視若泰山北鬥的刑名世家,那不畏富貴權勢,以滔滔雄辯、條分理析在人心中鑄造理想與公平的世家,終于在這亂世之中,屢屢經曆雷擊電噬風雨飄搖後,如百年大樹般,轟然倒塌了。
曾經的中原望族、刑名世家最珍視的天之驕女,為何竟走上一條操弄權術,撥弄風雲,唯恐天下不亂的道路。
難道師姐最終的追求,隻是權勢與地位嗎?隻是冷眼操弄人心,看天下人如蝼蟻般的,志得意滿的那麼一種傲慢感覺嗎?
眼前憔悴且佝偻的墨夷碧霜,已然完全褪去了剛被捕時華裳麗色,盛氣淩人的倨傲模樣。
唯獨眼中如少女般的犀利與清明,依稀仍是當年那個一襲綠衫、風華無限的大師姐。
而她自己妄想挽留的,握在手中遲遲不肯放手的,又是什麼呢。
在經曆無數殘酷權力鬥争和清洗,親手鑄造無盡羅織和殺戮之後,是世間還有一個懂得她的人。是最燦爛的年華裡,最明亮的那一道輝光。
在她最懵懂的求學年代裡,當她迷惑于刑名的種種名辯是非機巧,惘然于機關消息學和酷刑拷治對人性充滿惡意的估量時,是碧霜師姐告訴她,刑名是術,而術終會為道所用。
她問何所謂道,碧霜師姐理直氣壯道:“天地正道,是非黑白,便是刑名道統!”
那時的碧霜師姐,今日還在嗎?
淚眼朦胧裡,她唯見墨夷碧霜輕輕理過額前白發,堅決地重複道:“已經可以了。”
墨夷碧霜的聲音仍如當年般輕柔好聽:“自洛陽城陷後,我又在世上活了這麼多年,還得到了越兒這個孩子。不意南地再見故人,我的刑名家學又有你繼承。有我這樣一個造孽的母親,越兒能大難不死,我又多活了一個月,知道他如今尚平安活着,我已經,知足了。”
她擡眼看住穆華英,靜靜地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刑名中人這點達觀還是有的。我總不能看住他一生一世。他若果沒有這個本事在亂世活下去,我們母子亦可在九泉下重聚。”
穆華英終至于忍不住,重重道:“你既如此懸心,為何就是不肯将他交給我!難道你認為我會為難于他?”
她苦笑,幾近苦口婆心地道:“榮華富貴,名譽地位,沒有什麼是我給不了他的!師姐,我并不需要你回報我任何,我們刑名一脈本就傳人稀少!”
墨夷碧霜笑了,那笑容卻沒有諷刺,而是無限凄涼。
“華英,難道你認為,我是沒有見過權勢與富貴的人嗎?”
穆華英忽然噎住。
是,她怎麼忘了。前桓華池夫人,那是跨越南北兩朝均長袖善舞,炙手可熱的人物,如若她要為她的兒子謀權勢富貴,她會不曉得怎樣去做嗎?
她不做,那隻有一種可能,就是她不要。
她甯可她的兒子在亂世中如任何一個最普通的孤兒那樣,自生自滅。
至少,那樣就遠離了她曾經走過的道路。
未嘗不會産生新的道路和可能。
權力之路猶如烈火烹油,鮮花着錦,卻是終身在刀尖起舞,步步忍受良知煎熬,謹小慎微的路。她比任何人都懂。
墨夷碧霜最終的決定,是讓她的兒子放諸江海,遠離這一切曾令她傷心的地方。
穆華英卻不死心,她還想再說,卻眼見墨夷碧霜噙着微笑的嘴角,流下一道黑血。
她如遭雷噬,一疊聲地道:“你服毒?你,你……”她首次後悔太過信任師姐,沒有依照慣例徹底搜身。當時,她哪曾想得到。刑名中人最重承諾,墨夷碧霜既然束手就擒,又與她定下協議,自然不會違背承諾。
不過似乎到了現在,她也并沒有違背。
名錄她已經寫出,而刑名傳承也已經盡數交予穆華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