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扶蘇不慌不忙，縱馬而上，與兩人并肩而行，道：“那便是他不忍！”

見得阿秋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瞧着他，公冶扶蘇遂解釋道：“我是以己之心度人。說實在的，第一眼看見霜華藤時，隻生中原故都多少事，都如夢的感受，因那代表着我小時家園的記憶。後來洛陽城破，洗劫一空，又經戰火，恐怕此刻重回故都，亦難以得見半株霜華藤。在這種情形下，乍見霜華藤竟現身南朝土地，簡直恨不得連根掘去我的萬香國中供奉，以作故土之思。”

烈長空啼笑皆非道：“那你方才怎不向裴夫人求取？”

公冶扶蘇苦笑道：“你瞧她那如癡如醉的傷心模樣，怎可能割愛于在下？她本就是霜華堂門生，再見霜華故葉，絕不肯分人的。”

阿秋心想公冶扶蘇雖然算得是個老奸巨猾的“奸商”，卻仍有着獨屬于香道天才的那一份癡與癖，亦算性情中人了。

她苦笑道：“扶蘇公子不要當人人均對花草植物都有你那般情根深種，至少這位斛律光在我看來，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狼心狗肺之人。我不認為他會有得這般，不忍辣手摧藤的雅興與深情，他隻可能是來不及。”

她一言及此，心中卻忽然掠過斛律光在她眼前以墨夷刀筆之法，夾以上官筆意書寫“天下一家”四字的情形。

昔在蘭陵堂，師尊萬俟清曾言“觀其字可以知其人”。人可以騙人，但書寫的功力和心境卻無法假裝。

斛律光揮筆間，的确是下過一番功夫。而再沒有人比阿秋更懂得師徒間“心契”的重要。

學成任何一藝都至少需三年時間，若師徒口不對心，彼此試探龃龉，這藝終難學成。除非大奸大惡之輩般善于掩飾。

但即便斛律光是大奸大惡，那墨夷碧霜也絕非省油的燈。朝夕相處三年，斛律光的心術不可能騙過這一代刑名大家。

若在地牢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乍見霜華藤下，他還想得到惺惺作态裝瘋裝哭一場，那這“慎獨”的表演精神，也未免太敬業了。

而且聯系斛律光的來意和表現，阿秋亦生出另一種猜測。

會否墨夷碧霜傳諸後世，以待來人的對象，并非二師兄墨夷明月，而是她的這位學生斛律光？

從斛律光識得霜華藤一事，便可猜測其中端倪。

因為按理來說，刑名之學，乃漢人治國立威的至重教法，絕不應傳給外族。因此墨夷碧霜但凡心中對漢統還有一絲忠誠，完全不必教斛律光，認識霜華堂門生的信物。而斛律光野心勃勃，又是北羌第二号人物，更不可能作為門生受霜華堂驅使。

那便隻有一種可能，他便是墨夷碧霜選定的霜華堂繼承人。

而二師兄墨夷明月，墨夷碧霜為他選擇的人生，原本其實是放諸江湖，海闊天空。她并不想兒子繼承她曾走過的老路。

阿秋一念及此，不禁忡然變色。

烈長空見她面色變幻不定，忙問發生什麼事。

阿秋隻得将心中猜測說出。當然她隐去墨夷明月是她師兄一節，隻道：“我想華池夫人為那孩子選定的道路，本就不是朝堂，她斷然不會願意再讓那孩子卷入如今這些事。”

烈長空和公冶扶蘇兩人聽完，都再說不出話來，兩人均面色凝重。

值此兩國即将交戰的緊要關頭，若讓這個斛律光得到墨夷世家霜華堂的法統傳承，和号召南北霜華堂門生故舊的權力，毫無疑問，不必打這仗已自輸了一大半。

因為霜華堂傳承本就與墨夷明月的刑風堂極相似，顯則為斷是非，分黑白，定罪誅殺，隐則是線人暗樁，聽風捕訊，編織情報網羅。

譬如廷尉穆華英，在明有司法提刑，拘谳定罪，在暗有天眼衛騎，地牢隐獄。

在大戰即将爆發的緊張時刻，若給南朝境内埋伏有這樣一支神鬼莫測的力量，下毒、謀刺、傳訊、破壞，即便能預防，亦要牽扯耗費大量精力。且這些年霜華堂幾乎是隐形的，無論江湖民間朝堂從未有人聽說過其存在，要找到這些人談何容易。

烈長空苦笑道：“少主在裴夫人面前答應得倒甚是輕巧。可是這霜華堂的傳承，自中都破時墨夷毀家之難，已經寂無聲息幾十年，教我們到哪裡去翻出來。”

三人說話，身下馬卻未曾停蹄，自城郊一路奔來，已可望見建章城的城池和金門。

阿秋勒馬停住，平靜地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我們三人可分頭行動。”

烈長空不明就裡，道：“如何分頭？”

阿秋以鞭指道：“烈首座你入城以後，去西市查裴夫人所說那夥西域人的行蹤，我們要核實這批人是否便是救走斛律光的人。而扶蘇公子，我請你動用公冶家一切力量，盡力查出此刻建章城中，還有哪些地方，可能種有霜華藤。”

兩人明白過來。那地牢中霜華藤既現，如穆華英所說，當初墨夷碧霜留下的印記就決不會隻有那一處。這印記固然隐秘，但定非無迹可尋，否則後來者亦難以找尋得到。

最大可能，種有霜華藤的地方，主人便是霜華堂門人，或與墨夷碧霜有某種戮力共事的約定。

而這件事交由萬香國主公冶扶蘇來做，是再合适不過。因為公冶家的人有最合理的名目，可以進出别家園林、苑囿。建章城至少一大半的權貴府邸後園，都要年年從公冶家采購珍花奇木。

公冶扶蘇卻道：“在下可否請一個人與我同行，這事辦起來怕更為方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