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四娘道:“不瞞堂主,初始時隻見過夫人的儀仗扈從如雲,在那時的妾眼中便如仙人一般,她肯幫我已然是天大福分,安敢造次去問夫人的背景?後來落玉坊漸漸做大,妾見過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也多了,回憶起來,越發覺得夫人身份并不一般,非普通有頭有臉者可比,更不敢動查探她的心思。”
墨夷明月不動聲色道:“為何?”
苑四娘道:“落玉坊光明正大地開在這裡,夫人若想找我,以她的身份地位,說一聲便可以,但她選擇了不找,自然這就是她的意思,我又何必去擾她的安甯?”
墨夷明月道:“你做得很好。”
今日這已經是墨夷明月,第二次說這句話。阿秋卻聽得出來,這句話裡壓抑的複雜情感。
畢竟,這般從他人口中,聽到亡母的生平,怕已是為數不多的,他可以遙想懷念母親的機會。
苑四娘道:“時間便這樣過去,夫人從未找過我。我想或者是我與她地位雲泥之别,像我這般的人,她順手幫個忙也就算了,并不會上心惦記。直到宮廷動蕩,橫州叛軍攻到建章城下的那個時候,”
墨夷明月道:“那時你知道建章将破,為何不會如今日般惶恐慌亂?”
苑四娘道:“那時我已掌握了不少上層消息,知道橫州刺史兵逼城下,要的是自己作皇帝,若是如此,他首先要争取的,便是這都城中的人心,他多半不會對我們百姓大肆屠掠。”
是。阿秋心想。那時叛亂帶來的屠殺,僅限在宮廷中。火海血光都在大司馬門以内。裴元禮坐擁建章師在宮城外絲毫未動,大約大部分有見識的門閥已經達成默契:前桓政權該被清洗了。橫州軍要搶着來當這個弑君的亂臣賊子,算是正好,還可避免髒了他們自己的手。
苑四娘繼續道:“話雖如此,但我終究是見過戰勝者入城的,這般将自己性命,押注在他人的大發慈悲上,絕非我之所願。隻是那時,我也沒有别的路。于是,我内心慌張焦灼,一面忙着上下打點關系,另一方面卻不敢叫樓中其他人瞧出我的惶然來,表面隻撐着裝作無事。”
她記得很清楚,那一日的她,正心急如焚地撐着,在落玉坊門前張望,等待北邊來的訊息。不經意間卻一眼瞥見了街道對面,綠楊蔭下伫立的黑衣女子。
隻一眼,不知為何,她便非常确定,那就是多年前那位夫人。
也許是那遊離出塵的氣質。一身素黑的夫人就那般靜靜站着,望着這邊,恍若另外一個世界的人。這紅塵亂世,都與她不相關。
夫人戴着幕離,以重紗遮面,并不能看到她的容貌。
其實苑四娘之前,也不曾見過夫人,當初第一次夫人幫她時,自始至終坐在車中,儀仗扈從甚衆,并未現身與她相見。
但隻一眼,苑四娘就笃定,那就是多年前幫助過她的夫人。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即提起裙擺向着對街跑過去。
距離夫人還有一丈距離時,她已經拜倒在地,叩首不止。
一時間,感激,焦灼、還有這麼多年心中的懸念,皆堵在心中。她一向能言善辯,能周旋四座如沐春風,此刻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最終隻得擠出一句:“夫人安好?”
夫人似沒有料到,她問出來的卻是這一句。能感覺到,面紗下閱盡繁華的她,輕輕地笑了一笑,深深答道:“尚好。你也将這裡,經營得很好。”
黑色羅袖透着一股雅靜的幽香,但夫人終于伸出手來,将地上的她輕輕扶起。
羅袖之内露出的皓腕上,露出一截銀紋纏護的藤環。
苑四娘心中千言萬語,卻再說不出一句話。
夫人輕輕地道:“你的心意,我已經知道了。現在,我要你為我做一件事。”
苑四娘立刻叩首道:“妾身能有今日,都拜夫人所賜。夫人有何吩咐,妾萬死不辭。”
夫人的聲音變得很溫和:“現今時局動蕩,戰事連綿,隻有公冶家方有辦法從北方中都洛陽運東西過來。我要你,向公冶家定十株霜華藤。”
苑四娘雖然不知那是何木,依舊叩首道:“妾必定竭力以求。”
她不奇怪,夫人知曉她與公冶家的關系。以夫人的能耐,随随便便一句話,就可将她的底細查得清清楚楚。
即便看不到她的容顔,也可感受到夫人面紗下的微笑。那一笑必然千嬌百媚,颠倒衆生。
她再擡起頭來時,夫人的身影已經去得遠了,遙遙的餘音卻仍在耳畔響起。
“霜華藤我隻要九株,剩下一株,就種在你的落玉坊裡吧。”
“以此為信,橫州叛軍即便進城,也不會犯你落玉坊。”
她呆若木雞,卻忽然驚覺,向着夫人背影喊道:“妾可還有什麼,能為夫人做的嗎?”
那一刻苑四娘忽然心裡明亮:這怕是此生她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夫人相見。
夫人所以特地親自來看她,這其中亦有訣别的成分。
建章将破,朝廷面臨着易主,身處高位的夫人,也感受到了亂世風雨飄搖的危機吧。
風中傳來的女子聲音,似還帶着笑意:“若日後有人自稱是霜華藤的主人,你要為他效力。”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