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光無非就是要令南朝統治集團内部分裂,最好大多數都向着北羌,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先許以高官厚祿,那麼兵臨城下時,南朝内部自然土崩瓦解,不戰可降。
這倒并非是忠與不忠的問題,很多時是時勢使然。明知大廈将傾,甘作中流砥柱,這向來隻是少數人的擔當。
謝朗這番話說出口,殿中再無人敢接話。
這話,若贊同則等于貪生怕死,而否定的話,在無法拿出更好的方法的情況下,等若将所有人往死路上送。
此刻,便見出了上官百年世族經風雨而屹立不倒的擔當。
一貫穩重的左相上官祐,眉頭深擰,竟然開始在殿中踱起步來。
他邁出的每一步,都極慢。
且他行走的路線,是繞着殿中梁柱緩緩兜圈子。
但卻沒有人敢笑話他,被他遇見者,反而皆會自覺閃讓避開。
因人人都知這位公侯之首,正在替大衍作曆史上最難的衡量。
上官家代表的是天下士族。若大衍一代,是以君王受辱而死,上官率領全朝以降作為結局,那麼,國賊的名聲自此是必少不了。
然而自家名聲,與舉國的性命究竟孰輕孰重呢?
阿秋此刻深刻感受到了百年門閥的責任與重擔。上官祐此刻的決定,沒有旁人能替他作出。
而謝朗不再開口,閉目倚回靠墊之上。
方才那番話已經用盡他全部力氣,而此刻他也在靜候上官祐的決定。
上官祐兜到不知是第七還是第八個圈子,終于停住腳步。
他擡眼望向龍榻上臉色蒼白的謝朗,終于搖頭道:“依照北羌以往作風,即便陛下願意全降,江東仍然是少不了生靈塗炭,遭受荼毒的命運。一旦他們進入南朝,便是鲸吞蠶食,絕不會耐着性子慢慢收割。這隻是時間早與晚的問題。”
不等謝朗發話,他再度轉向公儀休,征詢似的問道:“不知右相是否也這般認為?”
公儀休沉吟片刻,而後道:“确實如此。此刻北羌仍然兵強馬壯,他們的親漢一派要占據上風,便不是那般容易。而若兵不血刃取下江東,大利當前,衆部落必然蠢蠢欲動,這是連皇帝斛律金也彈壓不了的。”
他說完這番話,殿中一時仍然寂然無聲,卻見謝朗依然閉目養神,沒有開口意思。公儀休如有所悟,目光掃過衆人,最終落在樊連城身上,道:“不知小樊将軍是否也同意我與左相的看法?”
樊連城并未察覺,在場的隻有她與公儀休、上官祐算是外人,也隻有他們三個是需要表态之人。但她本就年紀小,武将作風直接幹脆,斷然道:“這個自然。若給北羌進來,無論他們是打進來還是客氣地進來,百姓必不會有好日子過。”
到了此刻,阿秋不得不佩服謝朗這手“置諸死地而後生”、“以退為進”的陽謀。
其實現在擺在南朝面前的抉擇,謝朗已說得明明白白,就隻有三條路,戰、和或者降,而這三條路均不好走。
但若不公開提出讨論得出一個人人心服的意見,朝堂上總歸會有人想戰,有人想和,有人想降。尤其是在斛律光鼓動如篁之舌,下了那般大一番說辭,就是為分裂南朝陣營之後。
謝朗為示并無私心,表示可犧牲自己以成全第三種選擇,直接将讨論推動到公開透明,不必藏着掖着各自私心的狀态。
連皇帝均可為了民衆犧牲自己,那帶動的氛圍之下,所有人自然而然會從公計允。
在讨論完所有可能性後,到得此刻,所有人無一例外均清楚地達成共識:為了南朝百姓,必須一戰。
投降或可短暫換得家族榮華,卻必緻江東生靈塗炭。
這一戰必打,因無論輸赢,朝廷都需與百姓共此存亡。
謝朗始終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且阿秋很清楚,他那番願意親自出降的話,并非惺惺作态,而是他心中便真的如此想。
因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