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衣家是一座小巧的三合院。白色磚牆外,隔着幾尺空地,便是環流不息的九澗河。
因平日無人來訪,宅中也沒有侍從護衛居住,流衣索性把正堂的三開間全都改成了書房,隻在西廂房為長兄賜下的仆人留了間屋子。
家仆名為玉蟾,據流衣形容,是個長得賞心悅目、卻十分不愛搭理人的小魔。槐瑛跟着流衣進家門時,他正蹲在院中的空地上曬蒜頭。
主人很少帶人回家,玉蟾擡頭看了一眼,見客人一副灰撲撲打扮,便又恹恹不樂地低下頭去。
流衣早習慣了此人的啞巴做派,從他身邊徑直走過,興緻勃勃地拉着槐瑛參觀自己規模宏偉的書房。槐瑛早知她博覽群書、學識淵博,但沒想到淵博得如此壯觀,滿室滿牆的藏書層層疊疊、浩如煙海,恐有上千本之多;遂懷着敬仰之心,走進細看——隻見書架上一多半,都是宮琴珩口中低俗至極的下流話本。
槐瑛:“……”果然。
流衣喜歡寫詩作詞,但地底界人人崇武,少有人愛看這些文鄒鄒的東西。為了讓自己的才華傳世,她便四處收集那些聳人聽聞的題材故事,添油加醋編成話本子,将自己的酸詩巧妙編進去,再偷偷交給書商小販拿去賣。
本隻是一試,誰知故事寫得精彩,被幾個閑散世家子口耳相傳、分享抄錄,甚至找人編成戲曲,一朝唱紅,就此流傳開來。流衣目标實現得太輕易,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便又生一計,待下次出新作時,故意拖着續集不寫,讓那些抓心撓肝的世家子向書商付錢催稿,直到沉甸甸的銀子拿在手上,才感到些許真實。
她嘗到甜頭,從此越寫越勤,一發不可收拾。萬花樓的雜書裡有一小半都是流衣托假名發表的作品,槐瑛無暇去讀,隻在紫珀每周為衆人念書時聽過一耳朵,裡頭盡是情人間你侬我侬的對話,聽到最後,也不記得講了個什麼故事。
此時正好是閑暇,槐瑛随意抽出一本黃皮冊子,翻了幾頁,越看臉越紅,又假裝鎮定地放回去。
流衣從她手裡搶過那本書,看見封面《雙飛記》三個大字,了然一笑:“小瑛姐姐好手氣,一抽就抽到了人氣最旺的一本。”
“太污穢了。”槐瑛扶額道,“你小小年紀,到底從哪學的這些……”
“這還用費心去學?”流衣走到窗邊,指着遠處河流,“看見對面那個大環沒?裡頭圈着我爹納的十三房側室,一幫人整日閑得發慌,擠在一起夜夜笙歌。我要是眼睛好使,還能學得更清楚些。”
槐瑛啞然。
“我爹荒唐多年,聲名在外,我哥也不逞多讓,還未議親呢,屋裡便已經收了一對難纏妖精,每天掐來鬥去,熱鬧極了,為我寫書增添不少素材。”流衣晃了晃手裡的黃冊子,感慨道,“也不知将來會是哪個倒黴鬼,要和我大哥成親呢。”
單一個長房已經如此不安穩,何況九澗本家十幾房側室,以後隻怕有的是亂子。槐瑛聽得心都提起來了,但這是旁人家事,她又不好多說什麼,隻能擰着眉頭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幸好你聰明,又有自立的本事,可随時抽身保全自己。日後若有什麼需要,可來找我。”
“哎,小瑛姐姐,你泥仙人過河自身難保,還想着照顧我呢?”流衣樂不可支,“你當我為什麼跟你說這個?”
槐瑛目露迷惑。流衣注視她良久,長歎一聲,拉開木椅,自己扭身坐上書案,面上是少有的正經神色:“坐。”
槐瑛便坐下。隻聽流衣認真道:“雖然宮表姐性子不好相與,但挑遍地底界,也挑不出幾個比她強的了。看看我家,還有你樓裡那些客人,普天下都是一樣的貨色,有哪個值得依靠?唯獨宮家,這個天大的好機緣,錯過了就沒有了,你一定明白。”
“……”
暈頭轉向地活了二十多年,如今竟然被一個半大孩子給提點了。槐瑛心中五味雜陳,承認道:“嗯。她是很好。”
人品樣貌家世,宮琴珩樣樣出挑。可她再好,那也跟槐瑛沒關系。
“這事本輪不到我多言,但看你這缺心眼的樣,我是真怕你今天會去宮家說些糊塗話。”流衣跷着腿,擺出一副審犯人的嚴肅态度,盯着她道,“交代吧,你是怎麼打算的?”
槐瑛如實作答:“沒有打算。”
眼看流衣眉毛一挑,嘴皮子一掀,像要罵人,槐瑛忙又解釋:“聯姻人選自有兩家長輩定奪,這本就不是我能決定的。我清楚自己的分量,宮家自然也清楚,他們之所以想見我,無非是好奇自家女兒看上的是騾子是馬,想一探究竟罷了。”
流衣抱臂道:“所以你準備當騾子還是當馬?”
“我若是匹騾子,也裝不成馬。這些長輩都是多少年的老江湖,我不覺得自己有能耐糊弄她們。”槐瑛笑道,“何況向來世家聯姻,個人意願是最不要緊的。宮琴珩是受寵,但寵她的人不糊塗,隻要别的條件不變,我是騾子是馬又有什麼所謂?隻看宮族長如何為将來籌劃罷了。”
——話雖如此說,槐瑛還是十分緊張。
她這輩子幾乎沒有不緊張的時候,怕說不好話,怕做不好事,如今也怕在宮家表現不好,會丢了母親的面子。好在早上吃的藥夠用,她就算再緊張,也不至于表現出什麼反應。
流衣自負聰明,但到底年輕,被槐瑛言語間虛假的鎮定給騙過了,沒再質問什麼,帶着她去了自己房間歇息。
槐瑛在流衣家睡了個午覺,精神恢複不少,遂換了身平常衣服,随流衣走小路、抄近道,不出未時,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宮商宮南院外側門。
側門外竟無一個守衛,二人一路暢通無阻。流衣對此情景似乎早有預料,姿态悠閑得就像踏進了自家後花園。槐瑛滿腹疑惑,待要發問,便見不遠處的榕樹下,有個挺拔背影,正百無聊賴地踢着腳底的落葉玩。
流衣喊道:“宮表姐,人帶到了,賞錢呢?”
宮琴珩從袖中摸出一小袋碎銀,掂了掂,轉身扔向流衣,笑道:“來得還挺早,沒讓我多等,多賞你二兩路費吧。”
看樣子,宮琴珩也剛回來沒多久,身上連衣服也未換。槐瑛問道:“少族長怎麼站在這裡?”
“你不是要偷偷摸摸地來嗎?誰知道你要怎麼個偷摸法,我索性把這兒的人都支走了。”宮琴珩道,“本少族長親自看門接待,夠有誠意了吧?”
槐瑛受寵若驚,流衣卻又插嘴道:“瑛姐姐别被她騙了。這側門本來就沒有明面上的守衛,兩個灑掃仆人都是早晚當班,看不見人很正常。表姐從紫京過來起碼得花四個時辰,估計也是前腳剛下馬,路上活動活動筋骨,并沒有刻意等你。”
宮琴珩沒好氣道:“拿了我的賞銀,就這個态度?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