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崖頂,天已蒙蒙發亮。
槐瑛剛下軟轎,便發現正殿的氣氛很不尋常。
四處燈火通明,屋檐下燭籠高挂,殿前鋪上了隻有年節才會拿出來的織金紅毯,紅毯兩側,數十位披甲執銳的單花侍衛夾道列陣,從雲梯口一路排到殿内,個個目不旁視,像旗杆一樣戳得筆挺——這還隻是明面上的人,沒算上那些埋伏暗處的雙花侍衛。
如此豪華陣仗,自然是為迎接鐘銀家主準備的。但鐘銀弋又沒有江山芥子圖,就算他今日能得到消息,馬不停蹄趕來,最早也得明後天才能抵達紫京。
這也是千崖鈞一貫的性格了,興奮起來一刻也等不及,非得把所有人都抓來陪自己衆樂樂,把那股興奮勁先消耗幹淨,才能分神去想别的事。可憐這些無辜侍衛,被家主一時興起叫出來點兵演武,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安眠。
留給槐瑛兔死狐悲的時間并不多,千崖鈞折騰完侍衛,下一個就該輪到她了。
離正殿大門還有三步,槐瑛已經低頭斂目,拿出一副規矩穩重姿态,躬身往裡走,隻祈禱千崖鈞能看在她老實的份上,少抽她十幾闆子。
可天不遂人願,一進門,她便聽見了三夫人那熟悉的嚎喪聲:
“——我可憐的外侄女!這才進門多少年,要是守了寡,以後在鐘銀家的日子可怎麼過!那孩子做出這等荒唐事,将來我又有何顔面向姐姐交代呀!”
三夫人千崖然,本名雲然,是千崖鈞最為偏愛的一位側室,也是千崖珏的親祖母。此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情感豐沛,總能把芝麻點大的小事渲染得波瀾壯闊,繼而使身邊所有人的日子都過得很有滋味。現下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鐘銀溶不是快死了,而是真死了,下一步就該聲讨惡貫滿盈的殺人兇手了。
槐瑛揉着耳朵眼,探頭繞過影壁,往内瞟去。堂下人齊得像在開會,三房裡有一個算一個,全圍在家主身邊喝茶看大戲。千崖鈞托腮坐在主位上,心不在焉地應着三夫人的哭訴,眼神直飄向九霄雲外,怕是已經想好了自己的武器要做什麼款式。
二夫人素來與三夫人同氣連枝,這會兒也熱心地在一旁幫腔,義憤填膺道:“那孩子實在太不懂事!我早說她骨頭冷、養不熟,一點家人的情分也不顧,傷了三妹妹的心不說,還叫俐兒和珏兒難做!”
養不熟的槐瑛讪讪扭頭,去看小姑和庶妹的反應。千崖俐對那據說要守寡的表妹倒并無多少感情,也一向不屑于做這些惺惺作态的功夫,被點了名也當沒聽見,眼觀鼻鼻觀心地裝作品茶,擺明了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她女兒千崖珏更是個真正六親不認的逆子,平日最厭旁人聒噪,此刻翻着白眼坐在末位,滿臉呼之欲出的不耐煩。要是千崖珏手裡有根針線,槐瑛毫不懷疑她會立刻沖上去縫緊正在說話的所有人的嘴。
三夫人賣力演了半天,見家主和孩子都不太搭理自己,一扯袖子,哭得更加傷心。千崖鈞被哭煩了,擡頭望向影壁中央的海棠洞:“怎麼還不進來?”
他早發現有人躲在牆後了。千崖散側身讓路,意思大概是請槐瑛立刻進去受苦受難。
臨到此時,槐瑛反而不怕了,吹了吹鬓邊碎發,與千崖散一前一後走進殿内。
從她踏出影壁的那一刻,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釘在了她身上,三夫人的假哭和二夫人的幫腔都戛然而止,屋内一時落針可聞。
千崖散大步快走,先一步跪在千崖鈞面前,抱拳複命道:“主人,都帶來了。”
千崖鈞點頭,千崖散便默默站去了他身後。槐瑛掀開前擺,也單膝跪下,低頭喊了一聲:“祖父。”
千崖鈞沒說話,紋風不動地坐着,槐瑛猜他在打量自己。二夫人見他們氣氛凝滞,很是個搶話頭的好時機,便将聲調一提,先發制人道:“早知你會闖下如此大禍,當時就不該勸家主将萬花樓交給你!今日對親家喊打喊殺,以後還不知道要給家裡添多大的亂!”
二夫人小唱出身,同行愛扮美人,他偏愛扮英俠豪傑,一把嗓音如碎玉藏鋒,喊起話來銳氣沖天。槐瑛低着頭不搭話,躲在角落的大夫人卻弱弱出聲:“瑛兒,你為何要毆打鐘銀世子?”
千崖鈞原配早就過世,如今的大夫人是根續弦,年紀不比槐瑛大多少,勝在格外柔順聽話,也得家主厚待。隻是二夫人三夫人都不待見她,千崖倩斷不肯認她,她在府中孤立無援,隻能來讨槐瑛的好。
毆打可比虐殺好聽得多,槐瑛承她好意,沉聲答道:“他壞了萬花樓的規矩,衆目睽睽下,我若不殺雞儆猴,恐怕萬花樓的門檻就要被人踩進泥裡去了。”
這話都是來的路上現編的。槐瑛從來不是個深謀遠慮、步步為營的人,反正鐘銀溶她一定要殺,至于理由……這種說給别人聽的東西,殺完再想,總能想到。
三夫人果然被帶進溝裡,急道:“規矩都是人定的,何苦守着一塊死闆不放?鐘銀世子既算是你親族,通融一下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