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瑛提了提嘴角,要笑不笑道:“别說鐘銀溶,就是哪天祖父親至,我也照打不誤,這規矩才算是立住了。”
吸氣聲四起,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隻聽二夫人砸碎了手中的茶盞,怒氣沖沖道:“放肆!你怎敢如此跟家主說話!”
“隻是打個比方。”槐瑛恭謹地朝千崖鈞磕了個頭,“瑛兒冒犯了,請祖父恕罪。”
衆人小心翼翼去瞧家主的臉色。千崖鈞的眉頭擰起來,但語氣還算平緩:“就為了幾個規矩?”
槐瑛斬釘截鐵道:“不單是規矩,更是立身之本。”
千崖鈞:“你怎麼想的?”
“野窯野伎滿地皆是,小妖魔的皮肉性命值幾個錢?貴客來萬花樓,自然是要買與别人不一樣的東西。”槐瑛擡眼,眼裡埋着一股蠻勁,“能輕易踐踏的物品有何珍貴?偏是高高供奉起來,百般呵護,才能顯出價值,引人追捧。樓裡賣藝的清倌,比賣身的色伎底價更高三倍,世家子們為了争那霖仙每日見客的名額,甚至能出價到十倍三十倍。别人費心托舉的寶貝,鐘銀溶想殺就殺,豈不是看賤了我萬花樓,把其他客人當傻子戲耍?他砸我的招牌,我挖他的眼睛,有何不對?”
她越說越笃定,幾乎把自己都說服了,不怕唬不住别人。千崖鈞扭頭問千崖散:“鐘銀世子如何了?”
千崖散低聲道:“殘了,但沒傷到要害,能養回來。”
雖是實話,但其中的回護之意十分明顯,槐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千崖鈞今天心情不錯,聞言便不再裝模作樣地計較,捋了捋胸前長髯,祥和道:“你既有道理,祖父自然向着你。”
誰能想到千崖鈞急吼吼派侍衛抓人,抓回來卻是這個态度!二夫人和三夫人的臉色都變了,槐瑛隻歎他們在家主身邊陪伴多年,竟認不清枕邊人真正看重的是什麼。親情?恩愛?哪裡抵得過他被世人慢待的那幾十年。托槐瑛的福,他如今終于有機會了卻舊日夙願,沒把臉笑爛就算收斂了,根本沒空去憐惜伴侶的幾滴眼淚。
不過,夫人們的離間計雖用錯了時機,卻也并不會白來一趟。千崖鈞擺擺手,便有侍者捧着一瓶一杯一盅走到槐瑛面前,瓶中是清水,盅内是一顆黑色藥丸,拇指大小,散發出某種苦澀的味道。
——這藥名叫散氣丸,槐瑛每次挨打前都要吃一顆,把體内靈脈暫時散盡,免得一身鐵骨鋼筋,木闆拍下去打不出效果。幾位夫人面露疑惑,不解家主用意,槐瑛卻早料到有這一遭,什麼也沒說,默默給自己倒了水,仰頭将藥丸吞下。
倒是千崖鈞主動問道:“你可知祖父既向着你,又為何要打你?”
那藥奇苦無比,在口中彌漫開來,引得舌根與面頰一陣抽搐。槐瑛眯着眼道:“對鐘銀家總要有個交代。”
“難為你懂事。”千崖鈞滿意地笑了,“就打五十闆吧。”
五十闆,不多不少,剛好做個表面功夫。
若是周圍人少,槐瑛肯定會在笞背和打屁股間選擇後者——後者雖更痛些,但痛得直截了當,恢複快,也不容易受内傷。隻是現下全家人都圍在這裡,槐瑛實在不想當着所有人的面脫褲子挨打,便主動将外衣褪到腰間,雙拳抵地,雙膝分開,在地毯上跪實了,示意侍衛打背。
不同懲罰方式有不同的門道,這便是槐瑛多年經驗總結出來的最體面的挨打姿勢,更容易穩住身體,實在吃痛就拿手臂往前一撐,半跪半坐,一定不至于太難看。
若是趴在長凳上受訓,不僅壓得自己難受,也更方便侍衛發力。那些執杖侍衛平日裡沒少受三夫人的恩惠,下手時個個卯足了勁,不出十下就能把槐瑛隔夜飯都打吐出來,不出五十下便能打得她滿地亂滾、大喊大叫。到八十下,五髒六腑皆如淖泥一般混作一團,嘴裡分不清吐的是血還是内髒,便真的會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小時候最狼狽的一次,她在衆目睽睽下被打落長凳,泡在自己嘔出的穢物裡痛叫哭嚎,然後像條撲騰的魚被拖回案闆、手腳像豬狗一樣被綁在長凳兩側,耳邊是家人們最赤裸難聽的惡意的嬉笑。
昨天夜裡——她跪在宮琴珩腳下侍奉,宮琴珩看着她的眼睛,問她為何不顧尊嚴。
她當時耳内一片嗡鳴。她知道宮琴珩說的尊嚴是什麼,是比底線更高得多的一種貴重之物,不是尋常人能輕易言談的。她以前應該是有過的,但它太易碎了,無法在棍棒下留存。
但如果沒留下來,至今還在心下将她刺痛的,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