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瑛在地牢裡等了三日,鐘銀弋還是沒來上門提人。
散氣丸藥效仍在,她體内靈力空空如也,背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十有八九是要留疤的了;沒人給她醫治,傷口便敞着挂在那裡,發了炎,掀起一場久違的熱病。
她燒得暈暈乎乎,往茅草垛裡一趴不起,隻覺得又困又累,連根手指也沒有力氣擡動。但睡也睡不安穩,全身時而發冷、時而發燙,心口悶悶地堵着,不知何時才能捱完這一遭。
半夢半醒時她想起,萬花樓以前就是這樣管教伎子的。不聽話的、逃跑的,綁在木架上拿鞭子狠抽幾頓,再蒙上眼睛扔進牢房,餓上五天十天,如此重複幾回,出來後保管一個比一個老實。
隻是這樣馴成的人,雙眼是兩口黑洞,就像死魚眼珠,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靜乖巧,和美沒有任何的關系。槐瑛小時候不懂那種空洞,自己體驗過也就明白了——光是疼痛并不足以摧毀一個人,最可怕的東西藏在寂靜的牢房裡,藏在無邊的黑暗和無盡的饑餓之中。
那是一種覺知。因為窺見了自己往後每一天的生活都會是這般境地,于是灰了心,丢了魂,隻留下一具随人驅使的軀殼,以為這樣就能隔絕世間的痛苦。
這就是千崖鈞想要的,他希望槐瑛也認清自己的命運,做這樣的一灘軟泥,任他拿捏驅使,助他宏圖大計。槐瑛沒有立場抱怨自己的處境,畢竟她姓槐,是血統高貴的大妖,變成泥也隻會躺在小妖魔一輩子伸手夠不着的地方,隻要肯挨棒子就能吃到别人做夢也想不到的甜棗。她憑什麼覺得苦?她哪有資格叫屈?
真正委屈的人,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就像霖仙,一枚長針,就能将他釘入永夜。
槐瑛縮在草堆裡,忽然感到呼吸困難,心跳變得劇烈,仿佛要撞破胸口,耳膜也跟着發出鳴叫。仿佛有一雙冰涼的手從混沌的腦海中生出,扼住她滾燙的喉嚨。
天知道,其實霖仙本來是能活的,隻要槐瑛沒去宮家,隻要她早點回來。母親把萬花樓交給她照顧,她要照顧的小妖卻在樓裡受盡折磨——那個時候,她在和宮琴珩做什麼?
可她還能怎麼做?她甚至沒底氣和宮琴珩談條件,她的一切都是從别處借來的,隻有案闆上一身血肉是自己的。她怕宮琴珩,宮琴珩像一隻老虎,太适合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在對方面前,她始終有一種客居般的畏縮。她沒有權力讓老虎拒絕捕獵,隻能期待宮琴珩吃飽喝足後早些膩了自己,過了新鮮勁,就去和槐甯成親。
然後……然後她就沒有用了。祖父一定會抛棄她,大概會把她随便找個人嫁了吧,母親在千崖家恐怕再擡不起頭來了,二夫人三夫人還會刁難她嗎?……萬花樓那些小妖該怎麼辦?會過回以前那樣不人不鬼的日子嗎?會有人照顧丹娘嗎?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
槐瑛總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和堂父堂兄鬧得你死我活?他們不是一家人嗎?為什麼一家人會走到這個地步?
當然,這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要殺要搶才能生存,親人轉眼也會變成敵人,可她太軟弱了,她忘不了,她做不到。
她什麼都做不好,一切都好難。她活到今天誰也對不起。
空氣變得愈發稀薄,槐瑛急促喘息,抖着手去袖子裡拿藥,但隻摸出一隻空瓶。
霖仙的死狀又陰魂不散地出現在眼前,扭曲的骨頭,串起的眼珠,那兩個漆黑的窟窿直直瞪向她,像詛咒一樣,一遍遍念着娘親。
空瓶滾落在地,槐瑛捂着嘴,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她想吐。胃裡翻江倒海,眼前天旋地轉,脊骨變得很輕,幾乎要飄起來。沒有強大的靈脈支撐身體,所有不适的感官都變本加厲,令人難以忍受。她身強力壯,尚且如此煎熬,那些和霖仙一樣孱弱的人呢?他們是如何經受這一切的?
她覺得不對,哪裡都不對。
腦中似有一萬隻冤魂厲鬼在沖撞尖叫,人的臉、魚的眼,與她見過的所有血肉混成一團,變成盤中油澆的葷腥。她抱起膝蓋縮成一團,不受控制地去咬自己的手臂,牙齒嵌進肉裡,很痛,但蓋過了令人作嘔的眩暈。
——又是病,她又犯了這種軟弱的病,沒有人能幫她,無法克服就會被淘汰。她很恐懼,更害怕自己的恐懼,扼住喉嚨的手越卡越緊,要拽她進深淵。
嘎吱一聲。
生鏽的牢門被打開。有人走到槐瑛身邊,推了推她僵硬的肩膀。
“喂。”
那人推了數下,沒得到任何反應,忽覺手掌底下一片滾燙,終于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她使蠻力把槐瑛蜷縮的身體翻轉過來,從交疊的胳膊底下剝出對方慘白的臉,對視上一雙霧氣朦胧的、渙散的眼睛。
槐瑛根本感覺不到發生了什麼,眼前耳邊都似蒙了一層紙,紙上人影光影明明滅滅,好半天才能聽見一點模糊的聲音:
“……喂!……你怎麼了?……”
冷冰冰的語氣,是情兒嗎?她發不出聲音,手指勉力抓住對方衣袖,頰邊汗如雨下,一幅随時要背過氣去的模樣。來人顯見的慌了神,竟照着槐瑛的臉拍了兩巴掌,吼道:“清醒點!”
這兩巴掌居然真把槐瑛的魂給扇了回來,視野裡濃瘴漸漸散去,顯出一張帶點寡相的面孔——是千崖珏。
千崖珏此生還沒遇見過這樣突然的情況,驚魂未定,一雙細眼瞪得滾圓,目光瞄過槐瑛手臂上血淋淋的齒痕,嘴裡立刻連珠炮似的:“你怎麼回事?餓瘋了開始吃自己了?沒看見門口有侍衛嗎?不知道喊人嗎?燒成這樣也不吱一聲,你是不是傻?”
她語氣實在兇悍,槐瑛還沒緩過那個難受勁,就被這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吓得又瑟縮起來,沒流完的眼淚迅速在眼眶裡積起水霧。千崖珏也被她這副孬種樣子吓得差點跳起來,怒道:“哭什麼,不準哭!傳出去别人還以為我欺負你!”
大概是拜情感豐沛的親祖母所賜,千崖珏打小痛恨眼淚,一看到有人鬧哭臉就煩躁不已。可她不吼還好,一吼,槐瑛搖搖欲墜的淚珠立馬掉成一串。千崖珏窒息地别過臉去,仿佛有人拿針紮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