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有些怪異,槐瑛扯了扯丹娘的褲角,小聲催促道:“走。”
也許是覺得自己眼下的打扮欠缺氣勢,丹娘竟破天荒低調了一回,什麼擡杠的話都沒說,很識時務地聽話下車,瞪了宮琴珩一眼,拉緊頭巾,匆匆離去。
宮琴珩倒沒為難她,側身放人走遠,扭頭問旁邊的車夫:“你放她進來的?”
她語氣像是在興師問罪,車夫謹慎答道:“這個,我看花魁娘子有事要找瑛大人……”
“怕什麼?我又沒說你做錯了,不過順嘴問一句。”宮琴珩道,“給你留了桌位,一會随他進去,半個時辰後啟程。”
槐瑛探頭望去,原來宮琴珩身邊還跟了個捧着食盒的酒樓夥計,正彎腰殷勤道:“少族長大人,東西送到了,可還有什麼吩咐?”
“沒你們事了,退下吧。”
宮琴珩提過食盒,待要把那兩人打發走,槐瑛卻沉聲插話:“剛才見到的人和事,一個字也别說出去,記住了?”
她怕丹娘偷跑的事洩露出去,免不了受規矩責罰,旁人也都得吃挂落。酒樓夥計被她鄭重其事的語氣唬住,連忙誠惶誠恐應下,轉頭招待車夫進了樓内。
“車夫嬸子整日陪你辛苦,确實該好好犒勞一番。”逆着光,槐瑛看不清宮琴珩的臉色,下意識想說點什麼緩和氣氛,“你吃過了嗎?怎的也不叫醒我。”
“一個人吃有什麼意思?我讓他們都打包來了。”
宮琴珩鑽入車廂,把食盒往矮桌上“咚”地一擺,低頭看着槐瑛,不陰不陽地笑道:“睡那麼沉,我還以為隻有飯香能叫醒你了——看來還是美人香更好使些。”
“……”
槐瑛并不知她在鬧哪門子别扭,但莫名有些心虛,小心翼翼伸手去撈食盒;然指尖還沒碰到盒蓋,先被宮琴珩拍了一下手背。
“擦擦臉上的口脂印吧。”宮琴珩點了點自己的臉頰,“你跟那小伎子到底什麼關系?濃情蜜意的,都親到我車裡來了。”
一句話說得槐瑛尴尬不已:“我看看。”
她從乾坤囊中摸出塊小圓鏡,低頭一照,果然是滿臉的唇印。這下真是跳河也洗不清了,況且她跟丹娘本就沒什麼清白可言。槐瑛隻得讪讪拿袖口在臉上胡亂抹了兩下,誰知半點沒擦掉,反而越蹭越紅,越暈越大。
“教你見笑了。丹娘一貫是這個性子,若是喜愛,便愛不釋手,若是厭恨,便恨不能殺之後快,從來沒邊距可言的。”她取下腰間水囊,用手帕沾了些水,對着鏡子慢慢把臉拭幹淨,說的話也不知是為了安誰的心,“她也不隻對我一人放肆,你要是對她好,她也會百倍千倍還你。”
“這麼烈性,當花魁可惜了,該去綠林裡當個豪客。”
宮琴珩本來也不可能對一個野魔耿耿于懷,聞言便順了氣,盤腿在桌邊坐下,趁槐瑛擦臉的功夫,揭開盒蓋,親自将裡頭的東西擺了出來。
主食共四菜一羹,各個光彩照人,色如琥珀,香可迷魂;葷有鳳仙鵝脯、金絲烙翅,素有茄汁地梨、清炒栀子,羹是藥羹,紅棗當歸炖蹄花,并山藥沙參枸杞等配料,熬煮得甜膩醇厚,分别盛在兩隻小湯盅裡;另送了一碟糯米涼糕,裹着綠豆粉,配上白花蘆荟飲,很應這炎天酷暑。
也不是什麼山珍海味,槐瑛卻像沒見過世面似的,對着滿桌菜肴看直了眼,舉着木筷,不知該先從何處下手。
“至于嗎?幾個家常菜,能把我們瑛大人饞成這樣?”宮琴珩笑她的呆樣,端起湯盅淺嘗一口,自己卻也露出驚喜神色,“好火候,若我家廚子在此,恐怕要就此改行了。”
槐瑛見狀,再等不及,夾了片栀子放進嘴裡。花瓣入口格外脆嫩,不知店家用了什麼法子炮制,将蒜韭辛香和栀子清香混合得渾若天成,且汁水充盈,爽滑無比。她感動得口水簡直要從眼眶裡流出來,心道自己活着或許就是為了這頓飯,在如此珍馐美味面前,世上還有什麼煩惱值得稱道?當下便将身後事抛得一幹二淨,心無旁骛大朵快頤,生生将一頓午飯吃出了秋風掃落葉之勢。宮琴珩還未嘗完手裡蹄羹,她已如蝗蟲過境般吞噬了半桌菜肴,心滿意足擱下筷子,拿手巾掩住嘴,打了個較為斯文的飽嗝:“感謝招待。”
“……”宮琴珩目瞪口呆,盯着她空空如也的飯碗,實在忍不住,問道,“瑛大人上輩子,莫非是餓死的?”
槐瑛扭捏道:“我練身法,消耗比較大。”
“醉香樓和虹雲道一街之隔,難道你沒來過?”宮琴珩又問。
這就問到了槐瑛的傷心處。她惆怅地啜了口蘆荟飲,歎道:“隻趁朋友宴會來過兩次。祖父說一日三餐都應有定例,我在樓裡隻能吃母親安排的固定小竈,整日清湯寡水,半點滋味沒有,月中幾天連飯也不給,隻能吃丹丸,嚼蠟一般,了無生趣。”
“怪不得你妹妹要在屋裡藏餅。”宮琴珩覺得好笑,“家裡管得嚴一些也好,多少長輩不願勞這個心,将家中子嗣養得不思進取,個個吃喝嫖賭,荒廢武藝,全族的前途也跟着沉淪了。”
“那你可得小心。一個人廢是廢,所有人都廢,那說明天色該變了。”槐瑛揉着脹圓的肚子,悠悠道,“好逸惡勞和追名逐利都是人之本性,若前途沒有利益可争取,安逸便是最實惠的選擇。反正武功麼,修與不修,靈脈的深壑都擺在那裡,地位尊卑大體上是天注定了的,同層内如今還有相啄相攀的空間,待某日空間局促,他們悟出了永世不得翻身的經驗,誰還會跟着買你的賬?大比你也看了,這些年百家裡重視武藝之人越來越少,更有對比武制心懷不滿者暗中結社,想趁堂父垂危,做出一番改天換日的事業來。連我都知道此事,你們神通廣大,可有應對之法了?”